返回目錄
關燈 護眼
加入書架

神棄之地 第二部 獵殺

<h3>10</h3>

1965年夏天,有對夫妻在中西部遊蕩了好幾個禮拜。他們總在尋找。兩個人都是無名小卒,開著一輛從俄亥俄州米德鎮惠特尼兄弟二手車行買來的黑色福特旅行車,只花了100美元。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們開壞的第3輛車。副駕駛座上的丈夫已經發胖了,信奉天兆,習慣用雄鹿牌摺疊刀剔自己的爛牙。開車的總是妻子,穿著緊身短褲和輕薄的上衣,凸顯出自己蒼白、骨感的身體,他們倆都覺得這樣很性感。她一支接一支地抽著任何能搞到手的薄荷香菸,他嚼著廉價的黑雪茄,他叫它“狗屌”。這輛福特只要時速開上50英里,就會機油起火、制動液洩漏,像是隨時要把金屬肚腸灑滿高速公路。男人喜歡把它想象成一部靈車,而女人則喜歡把它當成豪華轎車。他倆名叫卡爾和桑迪,姓亨德森,但有時他們也用其它名字。

在過去4年裡,卡爾開始相信搭車客是最棒的,而且如今路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叫桑迪“誘餌”,而她稱他為“射手”,兩人都把搭車客叫作“模特”。就在那個傍晚,他們在密蘇里州漢尼拔鎮北邊騙到了一個年輕士兵,在一個又溼又熱、滿是蚊蟲的林區折磨,殺害了他。他剛上他倆的車,就好心地給他們吃黃箭口香糖,說如果女士需要休息,他可以開一會兒車。“那得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啦,”卡爾說。桑迪對著陰陽怪氣的丈夫翻了個白眼,好像他覺得自己比他們在路邊撿到的廢物強多少似的。每次他這樣說話,她就想停車叫後排的倒黴蛋趁機滾下去。她向自己保證,總有一天她一定要這麼做,踩下剎車殺殺大腕先生的威風。

但今晚不行。後排的男孩何其有幸,生了一張像黃油一樣絲滑的臉蛋,點綴著幾個小小的棕色雀斑,頭髮的顏色就像草莓。桑迪向來無法拒絕天使模樣的人。“你叫什麼名字,甜心?”沿著高速公路開了一兩英里之後,她問他。她把聲音放得親切又隨和,男孩抬頭和她在後視鏡裡四目相對的時候,她擠了擠眼睛,給了他一個卡爾教她的微笑,那種他強迫她坐在廚房桌旁整晚整晚練習的微笑,直到她的臉快要像餡餅皮一樣掉下去糊在地板上。這個微笑暗示了年輕男人所能想象到的每一種下流的可能性。

“二等兵加里·馬修·布賴森。”男孩說。他這樣說出全名聽起來很奇怪,就好像他在接受什麼檢查,但她沒理會,繼續聊著。她希望他不是特別嚴肅的型別。那種人通常讓她的那部分工作困難許多。

“名字很好聽啊。”桑迪說。她從鏡子裡看到一個羞澀的微笑在他的臉上漾開去,還看見他又往嘴裡塞了一塊口香糖。“那你喜歡別人怎麼叫你?”她問。

“加里,”他說著,把銀色的口香糖包裝紙扔出窗外,“跟我爸爸一個名字。”

“中間名馬修是出自《聖經》吧,卡爾?”桑迪說。

“哼,什麼都出自《聖經》,”她丈夫盯著擋風玻璃說,“十二門徒裡面是有個馬修。”

“卡爾以前在主日學校教書,對吧,寶貝?”

卡爾嘆了口氣,從座位上把龐大的身軀扭了過來,最主要是為了再看男孩一眼。“對,”他抿嘴一笑,“我以前在主日學校教過書。”桑迪拍拍他的膝頭,他默默轉了回來,從手套箱裡掏出一份地圖。

“不過你也許已經知道了,對吧,加里?”桑迪說,“你的中間名出自《聖經》?”

男孩暫時停下了嚼口香糖的嘴。“我小時候家裡沒怎麼去過教堂。”他說。

桑迪臉上掠過一絲愁雲,從儀表盤前面拿起了香菸。“但你總受過洗吧?”她問。

“那當然,我們畢竟不是野蠻人,”男孩說,“我只是對《聖經》不熟。”

“挺好,”桑迪聽起來鬆了口氣,“沒必要冒險不去受洗。神吶,天知道一個人如果沒受過救贖,會是什麼下場?”

這個士兵是回家看媽媽的,然後部隊就要把他運到德國或是叫越南的新地方去,卡爾想不起是哪個了。他才不在乎他是不是跟《新約》裡某個神經病狗雜種同名,也不在乎他的女朋友讓他發誓把她的紀念戒指戴在脖子上,不回國不能取下來。知道了這些只會讓後面的事情變得複雜,所以卡爾覺得無視這種閒聊會輕鬆許多,就讓桑迪處理所有的白痴問題,說那些拉拉雜雜的鬼話。她倒是很擅長這些,調調情、動動嘴巴,讓他們放鬆下來。從初次相見到現在,他們這一路也很坎坷。當年她是個18歲的孤單女孩,瘦得像根蘆柴棒,在米德鎮木勺子餐館做服務員,忍受著顧客的刁難,指望拿到25美分的小費。他呢?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個剛失去媽媽的胖臉媽寶,沒有未來,沒有朋友,只有一臺相機。頭一晚走出家門、走進木勺子餐館的時候,他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但當他坐在卡座裡,看著瘦瘦的女招待在關燈前擦著桌子時,有一件事他很確定:他需要給她拍照,勝過世上一切。他們從此再也沒有分開。

當然,也有些事情需要卡爾告訴搭車客,但通常都要等到他們停車之後。“瞧瞧這個,”他會以這句話開場,隨後從手套箱裡拿出相機,一臺配35毫米M3鏡頭的萊卡,舉著讓那個男人看,“新機子得花400美元,但我這臺幾乎沒花什麼錢。”雖然桑迪唇邊始終掛著性感的微笑,但每次他這麼自誇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感到一絲苦澀。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跟著卡爾過這種日子,甚至無法用言語描述他們的所作所為,但她知道這臺該死的相機絕不是撿到的便宜,最終一定會讓他們付出沉痛的代價。然後她會聽見他用近乎玩笑的聲音對下一個“模特”說:“那麼,你想不想跟靚女一起拍點照片啊?”雖然這把戲已經玩了這麼久,但她還是驚訝於成年男人居然可以如此隨便。

他們拖著士兵赤裸的屍體走了幾碼,進了林子,把它滾進了長滿紫色莓果的灌木叢下面,又搜遍了他的衣服和行李,從一雙乾淨的白襪子裡找到了差不多300美元。這比桑迪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這個滿嘴謊話的小黃鼠狼,”卡爾說,“還記得我問他要汽油錢的事嗎?”他揮手驅趕汗津津的大紅臉周圍的一團蟲子,把這團票子塞進了自己的褲袋。他身邊地上的相機旁放著一把槍管很長、坑坑窪窪的手槍。“就跟我老媽說過的一樣,”他繼續說道,“他們誰也不可信。”

“誰?”桑迪說。

“那些該死的紅頭髮,”他說,“見鬼,就連該說真話的時候他們也會滿嘴胡謅。他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定是沒進化好。”

主路上有輛發動機消音器燒壞了的汽車緩緩開過,卡爾豎起腦袋聽著“砰砰”的聲音,直到它遠去。隨後他看著跪在身邊的桑迪,在灰暗的暮色中端詳了片刻她的面龐。“接著,把你自己弄乾淨。”他把男孩的T恤遞給她,還帶著他的汗溼。他指了指她的下巴:“你那裡濺到了。臭小子瘦歸瘦,血倒是多得像個吸飽了的扁蝨。”

桑迪用T恤擦了一把臉,把它扔到綠色行李袋上,站起身來。她用顫抖的雙手扣好上衣,拂去腿上的泥土和枯葉碎片。她走到車子旁,彎腰從側方後視鏡裡看了看自己,隨後把手伸進窗戶,抓起儀表盤前面的香菸。她靠在前保險槓上點了支菸,用粉色指甲摳掉了瘦膝蓋上的一塊小石子。“上帝啊,我討厭他們哭成那樣,”她說,“那是最糟的。”

卡爾搖了搖頭,又翻了一遍男孩的錢包。“姑娘,你一定要克服,”他說,“他流下那些眼淚才能拍出好照片。只有在他悲慘人生的最後幾分鐘,他才不會偽裝。”

桑迪看著他把男孩的所有東西塞回行李袋,很想問問她能不能留下那個女朋友的紀念戒指,但又不想惹麻煩。卡爾每件事情都自有一套,她只要試圖挑釁哪怕一條小小的規定,他就會暴跳如雷。妥善處理個人物品。那是第4條規定。或者第5條。桑迪永遠搞不清這些規定的順序,不管他跟她灌輸了多少次,但她會一直記得那個加里·馬修·布賴森喜歡漢克·威廉姆斯(1),討厭部隊的蛋粉。她餓得腹鳴如鼓,一瞬間不禁想到,林子裡懸在他腦袋上的那些莓果不知能不能吃。

一小時後,他們來到了一處廢棄的採石坑。之前經過這裡的時候,桑迪和二等兵布賴森還在開著玩笑、眉來眼去。她把車停在一間用廢木頭和鏽錫皮拼起來的小工具房後面,熄了火。卡爾帶著行李袋和一罐他們常備的汽油爬下了車。他在離工具房幾碼遠的地方放下袋子,往上面灑了點汽油。袋子燒完之後,他回到車上,拿手電照了照後座,發現有個扶手下面粘著一塊口香糖。“比熊孩子還差勁,”他說,“你本以為部隊會把他們教得好一點的。有這樣計程車兵,只要俄國人進攻,我們全得完蛋。”他小心地用大拇指指甲摳下口香糖,回到了火堆旁。

桑迪坐在車上看他用木棍捅著火堆。橘色和藍色的火星騰了起來,隨風飄蕩,消失在黑夜裡。她撓了撓腳踝周圍被跳蚤咬的包,對兩腿之間火燒火燎的感覺有些擔心。雖然她還沒有跟卡爾提起,但她很肯定是另外一個男孩傳染給了她什麼東西,就是幾天前在衣阿華州搭他們車的那個。醫生已經警告過她,再用一兩次藥她就永遠別想要孩子了,但卡爾不喜歡照片裡出現避孕套。

火熄滅之後,卡爾把灰燼踢散到周圍的砂石裡,又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一條髒手帕,撿起滾燙的皮帶扣和冒著煙的軍靴殘渣。他把它們遠遠地朝採石坑中間一丟,隱約聽見嘩啦一聲。卡爾站在深坑邊上,想起桑迪看到他放下相機掏出手槍的時候,用雙手緊緊摟住那個年輕士兵,像是要救他。她一看到帥哥就這副樣子,雖然他著實不能責備她想多溫存片刻的心,但這又不是什麼性愛派對。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真正的宗教,是他終其一生追尋的東西。在死亡面前,他才能體會到某種上帝般的存在。他抬頭一看,天上烏雲漸濃。他抹去流進眼裡的汗水,開始往車子走去。如果他們走運,也許今晚會下雨,洗去空氣中的浮塵,涼快一點。

“你在那邊磨蹭什麼?”桑迪問。

卡爾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支新的雪茄,撕去外包裝:“急什麼,著急就會犯錯。”

她把手一伸:“給我該死的手電筒。”

“幹嗎?”

“我要撒尿,卡爾,”她說,“老天,我快憋炸了,可你還在那邊做白日夢。”

卡爾嚼著雪茄,看著她往工具房後面走去。上路才幾個禮拜,她就瘦得不剩什麼了,腿像牙籤,屁股平得像搓衣板。要花上三四個月,她才能長回點肉。他把他拍的她和年輕士兵的相片膠捲裝進一個小金屬罐裡,塞進了手套箱,和其它的放在一起。桑迪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往相機裡裝好了一筒新膠捲。她遞回來的手電筒被他塞到了座椅下面。“今晚我們能住汽車旅館嗎?”車子發動的時候,她用疲倦的聲音問道。

卡爾從嘴裡掏出雪茄,剔著卡在牙縫裡的一點菸草。“我們得先趕路。”他說。

他們沿著79號公路往南開,在50號公路穿過密西西比州,進入伊利諾伊州。在過去幾年中,這條路他們已經熟記在心。桑迪總是匆匆忙忙,他必須多次提醒她慢一點。車子撞毀、人困在車裡或飛出車外,是他最大的恐懼之一。有時他會做這樣的噩夢,看見自己被銬在醫院病床上,試圖向執法人員解釋那些膠捲。哪怕只是想想這件事就已經開始往他幹掉那個年輕士兵後的快活勁兒上潑冷水了。他伸手調著收音機旋鈕,直到找到一個科溫頓的鄉村音樂臺。兩個人都沒說話,但桑迪會不時跟著慢歌哼唱。然後她會打個呵欠,再點上一支香菸。卡爾數著撞死在擋風玻璃上的蟲子,隨時準備在她打瞌睡的時候奪下方向盤。

他們開了百來英里,經過寧靜的小鎮和廣闊、漆黑的玉米地,來到一家破敗的粉色水泥磚汽車旅館,店名叫作“日落者”。這時已近凌晨1點了。坑坑窪窪的停車場裡有3輛車。卡爾按了好幾次鈴,辦公室裡才有盞燈亮了起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頭上夾著金屬捲髮棒,把門開了一條縫往外瞄著。“車裡是你老婆?”她問,眯起眼睛瞟著卡爾身後的旅行車。他環視四周,好不容易才看到黑影裡桑迪的香菸火光。

“你眼神真好,”他說著,勉強一笑,“對,她是。”

“你們從哪裡來?”女人問。

卡爾正要說馬里蘭州,這屬於少數他還沒有踏足過的州,但又想起車前面的牌子。他覺得這個多管閒事的老女人已經看到車牌了。“克利夫蘭上面一點。”他跟她說。

女人搖搖頭,攏了攏身上的家居服:“你給我錢我也不住那種地方,到處都是搶劫和殺人的。”

“說得對,”卡爾說,“我總是擔驚受怕。每件事都有蹊蹺。天吶,我老婆都嚇得不敢出門。”隨後他從口袋裡掏出士兵的錢。“一間房多少錢?”他問。

“6美元。”女人說。他舔舔拇指,數出幾張一美元遞給她。她走開了一會兒,拿回一把鑰匙,拴在破爛起皺的紙板牌子上。“7號房,”她說,“走到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