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地盯著眼前的女人,明明只隔了一道宮門,他卻再也看不清她的面目。
不知過了多久,皇上還是開了口:“你為何不逃?”
幾人紛紛有些意外,怎麼也沒想到,皇上竟然會這麼問。
程瑤慧抬眸望向眼前的貞華門,緩緩道:“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即將踏出宮門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逃了。”
“我對權利的渴望,我的一切機關算盡,都是在這裡學會的。我人生中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也是在這裡。出了這個皇宮,我將不再是我,只是一個腐朽的軀殼。這裡是一座吃人的魔窟,我早已經被吞沒了。逃不逃,好像已經不重要了。”
皇上沉默片刻,道:“你說想見我,是想看我死,還是想我活?”
程瑤慧攏了攏散亂的發絲:“到了這個時候,你死你活,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我想見你,是想為文兒尋一條生路。”
皇上沉聲道:“文兒也是我的兒子,我自然不會牽連於他。”
程瑤慧笑了:“既如此,那我就再懇請聖上,賞我一具全屍。”
皇上嘴唇微動:“允。”
鮮紅徒然飛濺,似一地落花紛飛,兩人緩緩倒下。
程瑤慧笑著望向靜安侯:“我原諒你了,允你同我一起……死。”
風吹著枯黃的樹葉自皇上眼前落下,一葉障目,千山萬水皆成虛空。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落葉,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趙令詢撿起滾落在地上的解藥,上前扶著他,輕聲提醒:“聖上,解藥。”
皇上木然接過解藥,輕輕推開趙令詢的手,緩緩轉身,向著前方朦朧的光亮走去。
“爹!”周方展慘叫一聲,跑了過去。
沈青黛彷彿被抽走了靈魂,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靖安侯努力睜開雙眼:“孚兒,是爹對不起你。”
他抬眼看著沈青黛,朝著她伸出了手,沈青黛呆呆地跪坐下來。
靖安侯將兩人的手疊在掌心,伸手拉過程瑤慧微涼的手指,靜靜放在上方,帶著微笑,緩緩閉上了雙眼。
沈青黛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她想放聲大哭,可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她的心裡空落落的,彷彿再怎麼也填不滿了。
……
她茫然抬頭,梧桐疏葉中,漏出的一絲天光,傾瀉而下,像是來自天界的召喚。
她在心裡默默禱告,希望下一世,他們能早點遇到,永不分離,永不相棄。
希望,她不要再是他們的女兒……
***
大皇子歸來,讓皇上一顆心安定不少,正逢禁軍離京,他便讓大皇子一路帶來的軍隊直接入住皇城。
肅王很快被召進皇宮,兩人密談了許久,具體談了什麼,不言而喻。
沈青黛與趙令詢從貞華門出來,一路上都是灑掃的宮人。空中的血腥之氣已經消散殆盡,道路乾淨整潔,光亮如新,方才那場廝殺,竟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宮人們行色匆匆,華麗的衣袂掃過地面,不染半片灰塵。
她一轉頭,看到此前暈倒在永泰殿內的皇后娘娘,正穿著一件大紅織金雲龍常服,熱情地拉著惠妃娘娘的手,走進了桂花飄香的御花園。
這便是皇宮,一個無論做了什麼都很快被人遺忘的地方。
原來,在這裡,遺忘,才是最大的懲罰。
沈青黛想起了程瑤慧在永泰殿前的話:暗無天日的煉獄場,人間至尊繁華地。
她無端覺得喘不過氣:“趙令詢,咱們快些走吧,皇宮太沒意思了。”
趙令詢抓緊她的手:“好,你若不喜歡,咱們再也不來了。”
宮門外,沈青黛回頭望著莊嚴威儀的皇宮,看流雲掠過角樓,無聲無息消散在天際。
而宮牆之外,天高雲闊,任她逍遙自在。
馬車奔走在御道上,街市之上熙來攘往,商販的唱喝聲此起彼伏,彩門歡樓,羅綺飄香。
鸞鳴聲聲,有噠噠馬蹄聲傳來。
沈青黛驀地想起初到京城那日,她掀開車簾,見到初日之下,煙柳之間,趙令詢堅毅冰冷的背影。
她驚道:“趙令詢,原來初入京城那日,你是特意來等我的是不是?”
趙令詢笑道:“當然,我一直在等你。”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多希望這一握,便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