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想将外袍取下,目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书案上的那张纸。
她愣住了。
自己苦思冥想许久才得出的核心——“人心”和“民心”,那两个最关键的“心”字,竟然被两道粗暴的墨迹彻底划去。
他是在说……她想的,全都是错的?
鹿清彤的脑中一片空白。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直直地看着孙廷萧,无声地询问着这一切。
深夜的书房里光线温软,孙廷萧坐在鹿清彤身旁,目光落在她刚被自己用墨笔划掉的“心”字上,似乎也在衡量她的反应。
“你应该已经搞清楚了我在西南的各种动作。”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与同僚讨论计划。
鹿清彤点了点头。
“背后的道理,你应该理解,但又没完全。”孙廷萧盯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在戳她的心思。
她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又迟疑着点点头。
她不是不明白,他安抚百姓、收服士兵、教化敌人,想的是民心,是收人心于无形。
但又仿佛缺失了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像是她只得了一半谜底。
两人这样对视着,像是在打无声的哑谜,又像是一场静默的较量。案上的纸,墨迹尚未干透,把所有思考都定格在此刻。
孙廷萧却像是并不急于看她悟通,他只是微微一笑,嘴角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自信“就这样,今天休息吧。”他的语气,说不上温柔,更像是命令,但又多了几分体贴。
“明天开始,你得把西南之战以外的东西也熟悉起来——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他说完,目光投向书架一隅,那里堆满了各路军方的文卷,都是鹿清彤还未触及的新世界。
鹿清彤再次点头,这个课题,比西南更庞杂,更难。
她的心头,却没有压力,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昂扬,就像她自小读书登科时一样,只觉得天高地阔,任她驰骋。
孙廷萧把灯芯拨亮了一点“至于你今天没搞懂的,未来你跟着我,会有机会明白。”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笃定。
接下来的几天,鹿清彤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书房里的一尊雕像。
“天汉全国的军事信息”——这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分量,远比之前那场西南之战要沉重百倍。
骁骑将军府的书房,俨然是整个天汉王朝的军事缩影。
岳飞所部的兵力配置与粮草消耗,西陲凉州都督赵充国的防区舆图,东海沿岸水师的战船名录,甚至连朝堂上那些文官们永远无法窥见的、由安禄山和陈庆之等军界巨头亲自书写的边防密奏,都毫无遮掩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不再是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史,而是正在流动的、关乎国运的脉搏。
每一个数字的变动,都可能意味着一场冲突的爆;每一份情报的更新,都可能预示着一个将领的荣辱升黜。
鹿清彤废寝忘食。
她第一次觉得,那些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之乎者也”和锦绣文章,在这些冰冷、真实而残酷的文字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在这里,她看到的不是引经据典的空谈,而是帝国的肌肉与骨骼,是隐藏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暗流与铁血。
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并掌控着某种巨大力量的兴奋感,让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她想,或许那个粗鲁的男人是对的,她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赫连明婕依旧是那个称职的“报时鸟”。每到饭点,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便会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脆生生地喊一句“鹿姐姐,吃饭啦!”
但与最初不同的是,她从不踏入书房一步。
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到鹿清彤点头回应后,便会笑着跑开,自顾自地去饭厅,或是去后院摆弄她的弓箭。
起初鹿清彤并未在意,可次数多了,她便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草原丫头,为何对这间存放着无数机密的书房,表现出如此清晰的界限感?
她与孙廷萧的关系那般亲近,整日将“我老公”、“我男人”挂在嘴边,俨然以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自居。
按理说,她应该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才对。
可她没有。她有意地、坚决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机密文档的机会。
鹿清彤忽然想起了赫连明婕的身份——内附的赫连部领之女。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象征。
那么,她的这份“避嫌”,便不是出于无知,而是一种极其清醒的、高度的政治敏感。
这一刻,鹿清彤对赫连明婕的印象被彻底颠覆了。
那个咋咋呼呼、口无遮拦、整日只想着如何爬上孙廷萧的床的丫头,只是她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
在这副天真烂漫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个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通透、要聪慧得多的灵魂。
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也许,她也有她的背负。那种将自己的命运与整个部族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沉重而无法言说的背负。
又是一个深夜,鹿清彤被卷宗中复杂的兵力调动搞得头昏脑涨,她走出书房,想去院中透透气。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满庭院,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孤单的身影。
赫连明婕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了白日的活泼与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