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这汉人商贾出门的排面,也不懂什么惜字如金。他只想,别看你这么大个爷,可出门在外,总是自己没长嘴似的。桩桩件件,全靠金宝打点,怎可不带他,又小声咕哝一句,“在外边儿,都不见你说话的。”
顾焕章也不知道他想这一层,只道,金宝机灵,”又补一句,“我不放心你。”
柏青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看着就快要淌泪,他掐着自己掌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你就瞧好吧,等你回来,我已经是角了!”
窗外北风夹着大雪,像是有人把满天的雪都塞进了他腔子里。
细细碎碎,一片冰冷。
千头万绪,他不知道捡哪一句开口。最后只冒出一句,“倒是你连吃饭都要人操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顾焕章却没说话,端起碗,猛扒拉了几口饭,腮帮子鼓着用力嚼。
柏青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尖儿又是颤颤巍巍,他红着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越笑越觉得,这人真好,可越好,心里就越发冰冷。
一句囫囵的戏词跳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是,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
风渐渐小了,雪花还静静飘着。
……
夜里,俩人和衣而睡。
“睡了么。”柏青在黑暗中开口,“是去很远的地方么。”
“嗯,很远。”顾焕章的声音很沉静。
有多远呢,他想不出来。
他最远只跟着戏班子到过直隶。可那已经很远很远了,连歇带走,也足要两天。
可…可爷是开汽车的,一定还要更远,于是他又开口,怯怯的,“那…那是老庞送你?”
“汽车可到不了。先要坐火车赶去天津卫,再坐船,渡过一片海。”
火车?船?
柏青都没坐过,他有些着急,可突然起了一念——
自己在天桥看过拉洋片儿的,可是瞧见过这些喷着蒸汽的庞然大物!
“我见过火车和船呢…”
那,海呢。柏青从未见过海。
黑暗里,他又费力地想象着那一片无边的水。
这想象起初还是很模糊的,可突然想到龙女一句,“海水滔滔三万里”,又闯进来何仙姑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海”便渐渐有了样子,后来竟越来越真切,甚至能听见潮声、涛声,还有浪头——
一个接一个,白色的,一叠一叠,漫开,淌在天边,又消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