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回宿舍。”
蔺哲说完静候五秒钟后关闭投影仪。
倏然漆黑一片。
江奕下意识挽住他的胳膊。
然而,蔺哲似乎非常反感这一举动。他眉头微蹙,唇角愠怒地撇向一侧,脸上蒙了层比黑夜更深沉的阴影。他将胳膊从江奕手里抽出来,仿佛急于摆脱某种污秽又微不足道的事物。
江奕愣在原地,他有点被人类的反应刺痛了。难过占领大脑高地,他不愿、也不敢再靠近他。
他们之间相隔15米,穿过长长的走廊,右转上七层台阶,右转、右转、左转、进门。房间冷清朴素,两套卧室、一间起居室、独立卫浴,还有个未经修饰的小阳台。卧室长得很像,区别就是蔺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片电路板。
“这里还有扇上锁的小门。”
“电子材料与备用件仓库。”
江奕坐在沙发一角,这时他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并不罕见,但这次比以往都要厉害。他饿了。
随即,他发现蔺哲转向他。这人就好像有读心术似的,撂给他两包压缩饼干和一瓶水。
“您怎么知道我饿了?”江奕连吃饼干带喝水,紧盯着字愈屏幕。这水带着微微的甜。
——猜的。
蔺哲挪步到他身边。
等等,是幻觉吗?
江奕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半块食物。
他好像看见蔺哲笑了。
这里的床比伊甸园和学习间的加起来都要大。
江奕裹着被子在上面翻滚,以后不用再往地板铺垫子了。他拿起语言转录器,输入“谢谢”,但他并没有点击播放,因为他怕打扰到蔺哲睡觉。
他回想起他们吃饼干的时候。
蔺哲说,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能吃的食物就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人类在陆地制造的核废料被排入海洋,海洋被太阳加热,携带核辐射物质的水蒸气上升至大气层,最后又通过降雨回归陆地。大量猪马牛羊、蔬菜水果以及粮食作物被重金属污染,乃至病变。
其实过程中蔺哲讲了不少专业知识,但江奕的脑子仿佛自带一层知识滤网。他确实很擅长将晦涩的长篇大论处理成小段通俗性内容。
嗯,这是他的天赋。
早点睡,明天还要工作呢。
他缩进被子里,试图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但紧紧并拢的膝盖还是出卖了他。把头探出来吧,毕竟曙光是他的闹钟。卧室门大大地敞着,但江奕认为蔺哲不会想走进他的房间,所以还是尽量自己起床得好,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
终于,他的眉梢松弛下来,眼睛也慢慢发酸,再次想到蔺哲的手温,一激灵。
那手简直冰得令人心疼。是啊,环境和工作让他不能长期暴露在户外晒太阳,外加营养跟不上,蔺哲的体质大概率不会好到哪去。
江奕就不一样了。据美杜莎说,早期培养他的玻璃舱液体是由波诺(在他还是某科研项目首席科学家的时候)独家研制的,既能为这些预制异种的人类胚胎补充营养,又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甚至还能起死回生。再有“神血”与伊甸园特供营养餐及定期体检、锻炼加持,江奕想生病都难。
他很好奇蔺哲以及社团其他成员的身世,只是与他们本身相比,过往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将陆陆续续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包括伊甸园、“混沌”、八元神,最终得出一个清晰却又不那么美好的结论:现在外面很危险,疾病横行、纷纷扰扰。好像生命除了进化与变异、落后与死亡……
别无选择。
江奕带着这个结论进入梦乡。
他喜欢做梦,大抵是梦里可以有不止他一个人。他的梦总是温柔而充满希望的,像运作的细胞、像新生儿,更像良心和良心的主人。
但这次他梦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他这次没有做梦。他在忧伤中沉睡,初醒时泪眼蒙眬。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着他的眼睑,他整理好床铺,走到窗前。
土地平滑,金属光泽肉眼可见,它是那样的梦幻、瑰异,却又叫人惊悸不安。放眼望去,植物们溃烂的溃烂,腐败的腐败;动物有的苟延残喘,有的自相残杀;蘑菇花花绿绿,和人类一样大,它们很想活下去,却也只是在硬撑。
忽然,像感应到什么。
江奕回过头,看见蔺哲在门边。他穿着工作服,面料是灰蓝纯色的涤棉,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三四支笔,脖子被一个简单的翻领围住。
假如蔺哲没有闭着眼睛,他们此刻一定在对视。但江奕觉得,他们已经对视了。他们各自都很安静,安静到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江奕回到床边,字愈屏幕亮起:吃饭了。
他脑袋一木,火速将那句“谢谢”发送出去。
他们再次坐上沙发,茶几两边已经摆好玉米卷饼和豆浆。“是你做的吗?”江奕问。
蔺哲:“嗯。”
“麻烦您了,谢谢。”
“不客气。”
“食材也是您做的吗?”
“贝蒂从别处收购的。”
江奕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蔺哲不太想和他多说,于是默默地吃起了卷饼,里面有鸡肉、番茄、辣酱,一切都恰到好处。他暗自好笑,看来这颗花朵般的头颅里还装着c语言以外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蔺哲的表现似乎不大对头。他捂着肚子,额头冒汗,看上去很痛苦,像吃坏东西似的。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江奕自己半点事没有。
您怎么了?
——他键入文字,掌心在落到蔺哲肩头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不等回复,蔺哲起身直奔卫生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死活不出来。江奕守在门口,密切关注字愈屏幕即将跳出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