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江瞻云醒来不久,门外声响,申屠兰携曹蕴应声入内。
“薛大人有要务处理,去了金堤。谴妾二人前来侍奉陛下。”申屠兰开口,领着曹蕴在榻前半丈处行礼。
“你的眉眼肖似你父亲。”江瞻云靠在榻上看她。
申屠泓任御史中丞,久侍君前,申屠兰虽有翁主之名,却几乎未曾在她面前晃过,但她却知晓她许多事。
因薛壑在她父亲座下学了一年律法,她便唤他一声师兄,一唤许多年。
从年少到青年,从出嫁到和离,从储君薨到女帝归,从长安到青州。
薛壑来了这处,天子的案头就多了两分卷宗,一份她的,一份曹蕴的。
她为帝王,在万人之巅,然脱了冕服卸下冕冠,也不过是个女人。
提起亡父,申屠岚眉眼黯了黯,“貌似不如志同,妾禀尊父遗志,欲承御史之责。”
“那你应该留在长安参与新政考举,谋得功名,来此青州岂不耽误光阴。”江瞻云面上含笑,眼神却淡,“言正行直,是御史的首要条件。你言不由衷,不适合这条路。”
“非也。”申屠岚不卑不亢,“来青州时,以为花开二次,可得少年心动的郎君。来青州後,方知永无可能。妾原当在僞朝年间,就该悟透此理。至今方觉,才是真正自误光阴。是故妾眼下所言,乃世事沧桑後,才又得决心。非谎言,乃明志尔。”
“是朕狭隘了。”江瞻云眼角微扬,流泻一道和煦的光,“即是来青州後生此志向,三年也有千日,若有作为功绩,心得体悟,书卷宗呈来。有才,朕便直接提你一把,莫等来岁新政,让辰光白白付水流。”
申屠兰闻此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谢恩唇角抽动,激动难言。只凝望榻上人,跪下身去,磕头以谢。
她终于知道,缘何任千里万里相隔,任生生死死流转,薛壑都矢志不渝地爱她了。
“怪不得薛大人让臣女也来侍奉陛下。”曹蕴是个活泼性子,前头闻天子夜雨疾马来治理水患,快刀诛杀李丛冯循,已然心向往之;这会又见她言语温和,识人善用,当即开口道,“果然,侍奉陛下比侍奉他有前途多了。”
江瞻云擡手示意申屠兰起身,目光挪去曹蕴身上,“来侍奉朕,就怕你阿翁暗里要失望了。毕竟,朕可做不了他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曹蕴摇头道,“陛下在平原郡的时候,阿翁就有此意了,还特地教了婢子一点规矩。本还想让州牧大人举荐,却不想与大人不谋而合。”
“曹渭——”江瞻云咀嚼着这两字,“他心思果然是妙!”
小姑娘心思还转不了太多弯,闻得夸赞,欢欢喜喜谢恩。
说了半日话,江瞻云脑子清醒许多,但体力愈发难支。
薛壑荐来这两人,一个沉稳有才,一个单纯活泼,她很满意。
当下召申屠兰近身,低声吩咐了两句。
申屠兰面色微红,频频颔首,“那陛下莫动,妾速去取药,用过您在下榻。”
*
江瞻云在府中歇了两日,未传官员论政,脑中来回都是薛壑的举止,疑惑重重。却也没有多想,不过百里之隔,数日可归。
回来把人堵了,问问便是。
左右她也有话与他说。
却不想辰光漫长,明明已经入秋,却度日如年。
江瞻云歪在榻上,又坐去窗前,再靠往南廊下,无所事事。
便想寻些事情打发时辰。
原本州牧府做了龙栖之地,自只能容她一人独居。但归来时,薛壑病着,她便直接带他住在了这处。只不过她入了他原本的寝屋,辟了一间厢房让他暂住。
是故,他的一应器物衣衫,都尚在此地。
她想看一看,摸一摸。
江瞻云寻了执金吾过来问。
却闻执金吾道,“薛大人前日去金堤时,交代把他的东西挪去长史府上,说不必麻烦另至府宅,他与长史同住一段时日即可,还能方便处理事务。”
如今的州牧府长史是薛允。
府宅就在州牧府左邻第一间,江瞻云起身又蹙眉,重新坐下身来,“去传他。”
但没让他将东西搬过来。
自己搬过去的,自己搬回来。
“陛下,您传臣所谓何事?”不在议政厅,在後园品茗。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薛允用完第三盏茶後,笑道,“十三郎估计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每年汛期之後,金堤维修都是最紧要之时,要查验已经完工的,又要预备接下来开工的,还要预算工时,材料……”
“叔父,那日十三郎独留决口处,有什麽话留给你吗?”虽也是深林苍木中过,但同流连群芳的薛允比,江瞻云到底年轻了些,被他长篇大论的话磨得没了耐心,毫无章法就吐出了这麽一句。
薛允端正腰板,将君主赐的茶慢慢又用一盏,徐徐放下,捋袖拱手,方才开口。
请送我回长安。
*
这日午後,江瞻云梳妆更衣,备车出行,日暮时分抵达金堤。
堤上已经收工,民夫们整理器具,收拾工料,掩土丶盖沙丶遮草。不远处连绵的棚舍间,几点星火。西首炊烟袅袅,长队排起,农妇们正在放饭。
黍栗饭,蒸葵菜,藿菜鸡蛋羹,鸡杂汤,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