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记录的枯荣里,总会留下自己的一道印记,像风经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纹路。
这个小意外,就像偏离轨道的列车,让她驶向一条未曾铺好的道路。
而“我想”这两个字,像是撕开了一道缺口,欲望从里面汩汩溢出,像无数凡人在神像前跪地哭诉着未能实现的心愿。
可这些心愿,又小得可爱,像孩子对母亲撒娇时的梦语:
“我想和奶奶一起吃汉堡,
我想和何伯、嘉文一起去旅游,
我想和周野、东东他们一起吃火锅,
我想……”
“我不想……我不想再做那从天而降的使命了。”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一声太重,支撑着她的那几张纸皮肤也随之簌簌剥落,纷纷落在神像旁的印记里。
她望着那些掉落的纸皮肤,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反倒心里默念:掉吧、掉吧,快点掉吧。
如今黑水已散,瓦片也已齐全,她与朋友们用命换来的终局已达成。她必须快些,趁记忆还未彻底散尽之前,赶紧追上他们。
纸皮纷落,其中一块恰好落在神像的脚边,上头写着她的名字。
她当初找吴道源为她做一具能容身的纸人外壳,在最后题字时,她死活不准吴道源将“吴道源”三个字写在她身上。
吴道源最后让了步,说:“那就写你的名字——‘黄灿喜’吧。”
黄灿喜、黄灿喜……
她下一辈子还会叫这个名字吗?
拒绝使命的她,是否还配继续拥有女娲赐予的名字?
她身上已经只剩下几节竹棍,一只眼,和眼周薄薄的皮肤。
她望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喉咙痒得厉害。人在弥留之际,总会想做点任性的事。
“……ma、ma。”
生涩的音节从她口里吐出来,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妈妈,我要走了。”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明明无风,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纸,竟突然轻轻飘起。她伸手去抓,却还是从指缝间逃脱,从她眼旁掠过,飞向身后。
“灿喜。”
她的竹节骨架轻轻摇晃,“飒飒”作响。
她不敢回头。
眼泪比理智更快地涌了出来,顺着那张画出来的眼眶不断滑落。她紧紧闭眼,却无论如何也锁不住那些背叛似的泪水。它们氤氲在眼中,把画出来的眼湿得模糊,像是对她不坦率的惩罚。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她魂牵梦萦的人。
明明连躯壳都不剩了,为什么魂魄仍在?为什么总是在她最不敢回头的时候出现?
“灿喜,过来呀。”
黄灿喜依旧绷紧身体。
她怕自己一旦回头,自己与朋友拼命换来的结果便会前功尽弃。
她抖着手,一根一根掰断身上的竹骨,宛如将自己羽毛啄下的疯鸟,疼痛似乎离她很远,像隔着水。
可徒劳终是徒劳。
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带进一个更温暖的怀里。
那手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刚做噩梦的稚儿。
“汉堡好吃吗?妈妈也想和灿喜一起去吃。”
“但只要灿喜吃得开心,妈妈就开心。”
黄灿喜的泪水无声落下,泪痕冲刷着她那斑驳的纸脸,红的、绿的、黄的,全都混成糨糊。
她的心也是一团混色的乱。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了女娲,好不容易才把名字的咒语拆下,好不容易……
最后一张皮肤轻轻落在地面。
她像找到倾泻的缺口,竹节做的骨头紧紧搂住女娲,将脸埋入她怀里。
一个只剩一缕魂,一个只剩一具壳,却恰好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拥抱。
“下次别来了,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怔,像从梦里被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