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取了木梭、银镊子与一把锋利好用的医用剪刀,将上面之前的金线一根根拆了下来。
拆到后边,这金线团一团,掂量一掂量,确定能卖个好价钱,银钱便不拆了。子时已过,她也有了困意。
衣袍抱起来轻轻嗅着,衣领之间尚存余香,除了柑橘清冽的冷息,还有黄熟沉香温而馥郁的暖香,二者交杂,互相调和,浓淡得宜。
她将这身披氅抱了送入了自己的衣柜,妥帖珍藏。
一衣两用,她着实天才啊。
绪芳初简单沐浴后躺在自己的床板上,正欲美滋滋入睡,但只消一闭眼,便满脑海中都是萧念暄满脸眼泪嚎哭的模样,声犹在耳。她难以成眠,心浮气躁地睁开了眸,望向幽暗静室内苍白的墙壁。
也不知暄儿能否在他阿耶面前替她守护住秘密,他会么?毕竟,他的阿耶才是与他相依为命,在他目前还短暂有限的生命里占据了绝对地位的人。
她还不知,明日一早要面临的是新君的什么态度,如此更不由心中烦郁不堪,她甚至想,皇帝赶紧纳了平氏算了,别再来缠她了!
翌日就有消息,身居宫中的平氏,突然被敕封安邑公主,且陛下有令,遣安邑公主前往安邑封地,往后无召不必入京。
护送公主的便是卞舟。
一清早卞舟接到圣谕就来找陛下理论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为何每每都能落到自己头上,分明老武、老鹿那几个也有空闲。
陛下却是道:“此行安邑,非月余不得回,他们拖家带口,怎好教人夫妻别离,你既无妻房,也无子嗣,家中老父身康体健,让你去最为合适。”
话是如此说,但卞舟心下却有狐疑,“陛下啊,你莫不是仍担心臣心系绪四娘,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臣这个潜在情敌给支走吧?要不便是盼着臣在前往安邑的途中与公主生出什么事端来,臣看准了公主……”
他不能说了,前边只是玩笑,后边的话,他居然越想越有可能!
霎时卞舟也惶惶起来,唇瓣干巴,嗫嚅道:“臣,对公主绝无非分之想!陛下明鉴!”
“卞舟,你怎会如此想,难道朕于你心底便是这般度量狭窄的偏私小人?”
“臣不敢。”
想当初打天下时,他们是生死之盟,彼此能交托后背。
卞舟对主公的崇敬、钦佩之情,简直不下于小主公对阿耶的孺慕,彼时大功为竟,身份不如眼下这般天渊之别,他甚至私心里隐隐犯上地将主公视作自己长兄。
他什么事都喜欢与主公分享,到了后来,君臣有隔,他仍是将心底里对四娘的倾慕宣之于口,就连对自己的父亲他都不曾吐露只言片语。
卞舟苦涩一笑:“这段时间臣想了很多,臣对四娘的爱慕之心固然难得,但臣心中与陛下的手足之义更为重要。臣已经快要放下四娘了,不过也许这样说,显得臣有些凉薄,对四娘也并没有那么喜爱。其实是的,数面之缘,交浅言深,倾心也不过是倾心而已,是臣将初次动心那些毛躁青涩的反应放大了。臣已经醒悟了。”
萧洛陵抬腿向他走了过来,抵掌在他肩膊上轻拍,“你少年俊杰,朕却已是昨日黄花,朱颜半衰,朕何能与你相比,护送安邑回来,朕答应替你另寻一门好亲事。莫要因此坏了你我兄弟之间的情义。”
卞舟郁郁不乐地点头。
他虽决意放下四娘,但心里也觉得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四娘更好了。
至于他放弃的主因,也并不在于陛下,陛下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大的理由,是四娘亲手教给他的——这只是一场没有任何可能、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单相思。
甚至他有种微妙的错觉,四娘对陛下的关注都远胜过他。那日中秋宴上,当他借了酒劲纠缠时,四娘频频觑向陛下的方向,略显局促的神态落在他那么个糊涂酒醉的人眼中,都是如此分明。
只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令大获全胜的陛下有丝毫的踌躇得志——谁让他偏派自己去安邑。
卞舟努了努嘴,心底没甚好气地接受了这一安排,就当往外跑一趟,出个远门散散心罢了,等从安邑回来,他便肯定彻底地对四娘释怀了。
安邑公主启程的消息,自朝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萧洛陵眯眼冷静地俯首坐于銮椅之间,长指轻垂,寒峻的目光凝视殿内争论不休的动静,这些陇右。派一个个拉长了脖颈据理力争,在背后跳梁小丑的煽动之下,唾星横飞。
而前楚旧臣也是因其不敢向龙座发难,反成了陇右。派理所应当攻讦的靶子。恰好今日郑太傅,刚被陛下钦点为太子之师,将于太子足三岁后为太子开蒙,这郑竹石呢,恰好又是两朝元老,近来已有不少如绪廷光、郑竹石这样的两姓家奴颇受重用,陛下分明是要拉拢旧派牵制陇右。
陇右。派里,有人煽风点火,加上这些行军打仗的勋贵大多粗人,自然就有人率先不满,站出来与旧派开战。
武将的嘴到底是不如文人的好使,大殿上喷不了下三路的脏话,愣是骂上一百句,那文官也不张口,但文官一旦张口,只要一句话,便能把武将喷死在地。
到了最后,越国公直接忍不住,手持笏板跳将起来意欲杀人,吓得文臣集团纷纷告避,这时,萧洛陵森郁的沉嗓响彻大殿。
“含元殿上,越国公要血溅五步么?”
越国公终于回了神,他错愕慌乱地收起笏板,朝着殿中銮椅于阶下轰然跪倒,伏乞恕罪。
萧洛陵强捺吐息,手持銮椅之上镶嵌的栩栩逼真的龙首,蹙眉:“尔等自入关以后,便不再将朕至于眼底了么?”
越国公更是吓得两腿战战,“臣不敢!陛下恕罪!”
萧洛陵于罢休的争执过后,冷唇讥笑:“安邑公主出身于平氏,但多年以来,平家未曾认回这离散在外的孤女,兴许连节度使自己都不知自己仍有一女存世。朕体恤节度使为我大靖沥胆之功,为照拂英烈之后,封平氏为公主,仁德已彰、赤心可表。诸卿昔日缄口塞言,今日欲为公主不平,倒好啊,越国公,趁公主鸾车尚未出青龙门,朕命龙骧军将公主召回,今日殿上为国公与公主赐婚何如?国公便用自己的后半生亲自一力照拂公主如何?”
这位跳得最高、嗓门最大的越国公,这时泄了气,脸色苍白,忙不迭匍匐于地,嘎声请死。
他都年过四十了,哪敢肖想去啃那么嫩的天鹅肉,再说这公主已因其身份被陛下忌惮,他要接了,那不是接了块催命符么?
越国公不敢犯蠢到那个地步,私心里对挑唆他的桓氏兄弟充满了怨憎。
那两人昨日与他喝得酩酊大醉之际,趁他醉眼迷离,对他动之以情,说起当年没有入长安的时候,在陇右,节度使对他们有过诸多恩情,听得越国公两眼泛酸泪如雨下。到了后来,他二人语重心长地感慨,现今节度使膝下只此一女,竟也留不得,要被流放至安邑,当真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陛下早已不是当初陇右那个会记得香火情、重情重义的萧洛陵。
越国公被煽动得今早在朝会上险些破口大骂,直至此刻,仿佛那碗迷魂汤的药性才散了过去,他睖睁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只怕已有取死之道。
“越国公咆哮金殿,举止失检,着令伏鹰卫羁押回府,面壁思过一月。”
含元殿上,俱是山呼万岁之音。
萧洛陵扶了龙首,指尖缓动,一如运筹——
作者有话说:[猫爪]比心比心
第4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