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还在玄微银上蜿蜒,每一滴都像凝结的寒星,砸在寂灭天阙无瑕的白玉阶前,碎成更细小的冰晶。他踏过积水,身后拖曳着三道狼狈的影子:白芷半拖半抱着那个浑身泥泞、瑟瑟抖的妖童,如同捧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墨漓则低垂着头,亦步亦趋,裙裾湿透黏在小腿上,每一步都走得怯懦又沉重,偶尔抬起眼飞快地扫一下玄微那挺直如冰峰的背影,又迅垂下,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翻涌的暗流。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凄风苦雨隔绝。殿内万年不化的寒玉地面倒映着穹顶流转的星辉,却驱不散那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
“跪下。”玄微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劈开空气,钉在墨漓脚前。
墨漓身体一颤,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光滑冰冷的玉地上,寒意瞬间透骨。她不敢抬头,只把身体蜷缩得更小,肩膀微微耸动,出压抑的、猫儿似的啜泣。
玄微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落在被白芷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玉榻上的妖童身上。那孩子蜷缩着,湿漉漉的头贴在惨白的小脸上,翠绿的眼眸里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恐惧,像受惊的幼兽,警惕地瞪着周遭的一切,尤其是……玉榻不远处另一张寒玉台上,那具被冰晶覆盖、毫无生气的躯体——云烬。
“白芷。”玄微唤道。
小仙童一个激灵,连忙把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堆瓶瓶罐罐放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努力挺直腰板:“神尊,小童在!”
“去请月老浮黎、战将沧溟,即刻来寂灭天阙。”玄微的指令简洁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再告知妖王灼华,她要找的人,在这里。”
白芷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对上玄微那双毫无温度的银眸,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寒玉台上冰封的云烬,又看看角落里惊惧的妖童,最后认命地耷拉下脑袋,应了声“是”,迈着小短腿,像只被雨淋透的鹌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开合间,灌入一股更刺骨的寒意。
殿内只剩下冰冷的玉光、压抑的啜泣、妖童惊惧的喘息,以及那具无声无息的冰雕。
玄微缓缓走到云烬的寒玉台前。冰晶覆盖了他苍白的脸,凝固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痛苦亦或是不甘,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玄微伸出手,指尖悬停在距离冰面毫厘之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顺着指尖反噬上来。他凝视着冰层下那张脸,妖童泣血的指认、墨漓“流产”的控诉、《万妖秘典》上“蚀心蛊,以情为刃,弑神诛心”的猩红字迹……所有冰冷的线索碎片在他神心深处碰撞、旋转,试图拼凑成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相。
可为何……指尖悬停之处,那被冰封的心脏,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固的搏动感?是他的错觉,还是这具躯壳不甘的余烬?
“神……神尊……”墨漓怯懦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膝行两步,扬起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漓儿……漓儿真的不知那孩子为何会那样说……定是……定是受了魔族蛊惑!烬哥哥他……他待您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啊!”她说着,又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得厉害,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冤屈。
玄微缓缓转过身。银色的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寒月,倒映着墨漓哭泣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源的审视。
“赤诚?”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评价一件死物的质地,“以蚀心邪蛊为凭?以弑神魔符为证?”
墨漓的哭声猛地一滞,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她张着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随即被更汹涌的泪水覆盖。“不!不是的!神尊明鉴!那蛊……那蛊定是魔族陷害!烬哥哥他……”她急切地想辩解,却又似乎找不到更有力的说辞,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苍白的否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洪亮却隐含不满的粗犷嗓音:“玄微上神!何事如此紧急,连雨夜都要扰人清修?莫非你那捡回来的小仙,又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了?”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当先踏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如山岳的虬髯大汉,身披暗金仙甲,行走间甲叶铿锵,正是仙界以耿直火爆闻名的战将——沧溟。他浓眉紧锁,虎目如电,一进殿,目光就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先落在跪地哭泣的墨漓身上,眉头皱得更紧,随即又看到角落里惊惧的妖童,最后,那如炬的目光牢牢钉在了寒玉台上被冰封的云烬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烈的厌恶和鄙夷。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着大红喜庆袍子、胡子眉毛都花白、手里还揪着一大团乱糟糟红线的老头——月老浮黎。他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嘴里嘟嘟囔囔:“哎哟喂……我这把老骨头哟……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沧溟小子你慢点!扯断我老人家的宝贝红线你赔得起吗?”他一边抱怨,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那团乱麻似的红线往袖子里塞,动作滑稽。然而,当他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扫过殿内情形,尤其是看到寒玉台上冰封的云烬和玄微那身尚未干透的血污银袍时,他脸上的抱怨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深深的忧虑。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目光在玄微腰间那根颜色愈粉润的剑穗上停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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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踏入殿内的,是一道炽烈如火的身影。妖王灼华,一身赤红战甲,红如烈焰燃烧,绝美的面容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她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蜷缩在玉榻上的幼童身边,动作快如鬼魅。当她看清幼童身上斑驳的泥污、干涸的血迹,尤其是那双盛满恐惧、瞳孔深处隐现诡异紫芒的翠绿眼眸时,一股狂暴的妖气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轰然爆!
“灼炎!”灼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触碰幼弟的脸颊,却又怕惊扰到他,“阿姐来了!别怕!”
那名叫灼炎的妖童看到灼华,翠绿的眼中恐惧稍退,却猛地爆出更大的委屈和依赖,他“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拼命往灼华怀里钻,一只沾满泥污的小手却带着刻骨的仇恨,再次精准地指向寒玉台的方向,声音尖利刺破殿宇:“阿姐!是他!那个白衣服的魔鬼!他吃了阿焱!用金箭!扯出魂!吃了!好可怕!魔鬼!”他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仇恨而剧烈抽搐。
灼华猛地抬头!那双燃烧着烈焰的蛇瞳,瞬间化作最锋利的刀锋,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和滔天的恨意,狠狠刺向寒玉台上冰封的云烬!狂暴的妖力在她周身翻腾,赤红的丝无风自动,整个寂灭天阙的温度似乎都骤然升高了几度,却又被玄微周身散的冰寒死死压制,形成一种诡异的冰火对峙。
“玄!微!”灼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这就是你‘彻查’的结果?这就是你‘寂灭天阙’庇护的人?!一个身负蚀心邪蛊、勾结魔族、残害我幼弟的妖孽?!”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冰冷的玉地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沧溟战将冷哼一声,声如洪钟,上前一步,暗金仙甲在星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上神!证据确凿!此子身负青鸾余孽血脉已是隐患,如今更被搜出蚀心邪蛊,勾结魔族,残害妖族幼童,手段之残忍,令人指!人证在此!”他大手一指惊惧的灼炎,“此等祸患,留之何用?按天规,当立诛神魂,以儆效尤!”他虎目圆睁,杀气腾腾,右手已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替天行道的架势。
墨漓像是被灼华的怒火和沧溟的杀气吓到了,哭得更加哀婉凄绝,身体抖如筛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不……不是这样的……沧溟将军息怒……妖王陛下息怒……烬哥哥他……他定有苦衷……定是被逼的……”她这看似求情,实则火上浇油的哭诉,让灼华的脸色更加难看,妖力翻涌得更加剧烈。
月老浮黎捋着胡子的手停了下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哭哭啼啼的墨漓、杀气腾腾的沧溟、怒火焚心的灼华、冰封的云烬之间来回逡巡,最后落在自始至终沉默如冰的玄微身上。他注意到玄微腰间那根粉色的剑穗,颜色似乎又深了一分。老头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纠结,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在一片肃杀中挤出一点和稀泥的空间:“咳咳……那个……玄微上神啊,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事情……事情还没弄清楚,喊打喊杀的,多伤和气?你看这孩子,”他指了指灼炎,“吓得不轻,话都说不利索了,这指认……嗯……是不是再斟酌斟酌?还有这蚀心蛊……”他的目光落在云烬心口被冰封的位置,那里似乎有极淡的红光在坚冰下若隐若现,“兹事体大啊……总不能凭感觉就定罪吧?”
“斟酌?”灼华厉声打断他,蛇瞳中烈焰熊熊,“我儿灼焱尸骨未寒!我幼弟灼炎亲眼目睹,身负魔印指认!这蚀心邪蛊更是明明白白种在他心脉!月老!你还要如何斟酌?难道非要这魔蛊作,弑神戮仙,酿成大祸,才算‘清楚’吗?!”她猛地转向玄微,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刃,“玄微上神!你乃上古尊神,执掌法则!今日,当着本王的面前,当着这满殿‘证据’,你!还要庇护这个身负邪蛊、心藏魔胎的祸患吗?!”
“庇护?”玄微终于开口了。他缓缓抬起眼,那双银色的眸子如同冻结了万载时光的寒渊,扫过灼华燃烧的怒焰,扫过沧溟按剑的手,扫过浮黎纠结的胖脸,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回冰封的云烬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本尊,只信天道昭昭,法理如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灼华的怒火和墨漓的啜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回荡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蚀心蛊,魔族秘传,以情为刃,惑心乱智,噬魂夺魄,最终……弑主反噬。”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寒气四溢。
他的目光转向月老浮黎:“浮黎。”
月老一个激灵,连忙应声:“老朽在!”
“取‘神裁刃’来。”玄微的声音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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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裁刃”三个字一出,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灼华翻腾的妖气都为之一滞!沧溟按剑的手猛地收紧!墨漓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泪水覆盖。浮黎更是胖脸一白,揪断了好几根宝贝胡子。
“神……神裁刃?”浮黎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上神!这……这可使不得啊!那是……那是断因果、斩孽缘、裁神魂的无上神器!稍有不慎,被裁者立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用来验蛊……这……这也太……”他急得直搓手,那团乱麻红线又被他无意识地揪了出来。
“是啊上神!”沧溟也忍不住出声,语气虽然依旧生硬,却也带上了一丝凝重,“神裁刃锋芒太过!此子如今被封禁,已是砧板鱼肉,何须动用此等神器?万一……”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动用神裁刃,云烬十死无生!这几乎等同于直接宣判死刑!
灼华也皱紧了眉头,蛇瞳中的怒火被一丝惊疑取代。她虽然恨不能立刻将云烬碎尸万段,但也深知神裁刃的可怕。那是对罪大恶极、扰乱三界根本秩序者才会动用的终极裁决!用来验蛊?玄微这是……要亲手彻底断绝一切可能?还是……
玄微对周围的反应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一种万载不移的决绝,只定定地看着浮黎:“取来。”
两个字,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