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楼内,众人早已散去,余着一地狼狈,许妈妈倚着磕瓜子,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吆喝着小丫头们不许偷懒。
见被裴清梧送回来的茜桃,那张老脸立刻拉了下来:“瞧你做的好事,崔公子都能得罪!你敢在他面前拿乔儿,真当自己是什么娇娇儿千金,没冻死你算你命硬,快收拾了去,明儿盛妆,给崔公子赔罪。”
楼里甜腻的脂粉香,让裴清梧极其不适,见茜桃怯生生地要过去,忙伸手拦住:“赔什么罪啊,来癸水还不让人歇着,你这里是什么魔窟?这般压榨人?!”
因着那块匾额的缘故,秦州城内,默认裴清梧与赵使君关系匪浅,这样的人物,许妈妈自然得罪不起,陪笑道:“其实,哪里是我不心疼女儿们呢,只是那崔公子出身大族,又是节度使的远房侄儿,实是得罪不起……”
“得罪不起?那以后就别得罪了。”裴清梧道:“我来给茜桃赎身,她从了良,你们就彻底无从得罪崔公子了。”
闻言,茜桃猛的抬头,一脸地难以置信。
“这……裴东家,您别开玩笑了……”许妈妈脸上一时挂不住。
“怎么?若青楼女有人可为其赎身,你自当准备文书契约,难不成,你这醉月楼特殊,不肯放人?”事已至此,裴清梧决定狐假虎威一把:“赵使君为人最公正,不若我们去州府衙门辩一辩,看看律法容不容得下你这等行为?!”
许妈妈只觉额头冷汗直冒:“自、自然不是……我,我是说这茜桃还小,这价钱,就比桂枝……”
“多少钱?”裴清梧冷声问道。
许妈妈比了两个手指头。
“二两银是吧。”裴清梧飞快地说:“行,你看看这文书有没有疏漏,没有的话你就签字画押,往官府报备一事,不必你去,我跟使君说一声就好。”
说罢,她直接把早备好的文书往许妈妈怀里一塞,趁其不备,抓着她的手往胭脂膏子上一抹,再一摁,鲜红的指头印就在文书上印好了。
“看来妈妈是没有异议了。”裴清梧宣布道。
“我,我的意思是,二两金!”许妈妈恼羞成怒。
“就是二两银,都画押了,你想反悔不成?”
许妈妈见她如此泼皮无赖,眯起眼睛一笑,阴恻恻地说:“裴东家,玩心眼子玩到我这里来了,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不过卖点心得了几两银子,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着,她拍了拍手。
立刻有人高马大的龟奴从楼上走下,摁着腰间的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裴清梧。
茜桃是知道这些人手段的,瑟缩道:“娘子,大可不必为我……”
裴清梧却丝毫不慌:“许妈妈,你当真要如此?我可是良籍。”
闻言,许妈妈笑道:“良籍?裴东家,在这醉月楼里,一时半刻的意外,谁又说得清呢?良籍女子误入烟花之地,失足跌撞,或是遭了贼人暗算……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
说着,她暗示性地扫了一眼那几个逼近的龟奴。
茜桃吓得面无血色,紧紧抓住裴清梧的袖子往外推,声音发颤:“娘子,娘子快走!莫管奴了!”
裴清梧却纹丝不动:“许妈妈,我裴清梧,良籍在册,乃是秦州城内正经开铺营生的东家,今夜来此赎人,有契约文书在此,你已按了手印,落笔成契,此刻若敢指使这些恶奴对我动手,便是触犯了律法。”
许妈妈嘴角一抽,刚想说“你吓唬谁”,可裴清梧根本不给她插嘴的机会,语速更快,
“《斗讼律》有云:‘诸斗殴杀人者,绞’,就算我裴清梧今日不死,‘诸斗殴人折齿,毁缺耳鼻,眇一日及折手足指……流三千里’若是这些配了兵刃的恶奴动手,更是罪加一等!”
“另有‘诸斗以兵刃斫射人,不著者,杖一百,若刃伤,及折人肋,眇其两目,堕人胎,徒二年’,许妈妈,你是主使之人,按律‘诸共犯罪者,以造意为首,随从者减一等’,你,便是首犯。”3
她每背一条律法,声音便冷一分。
那几个龟奴倒被吓得有几分犹疑——他们都是贱籍,深知律法对他们更为严苛,若真伤了良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再者,”裴清梧一指茜桃:“茜桃的赎身契约已立,上有你的指印,《杂令》规定买卖奴婢等需立市券,虽此非奴婢买卖,但赎身契约亦属私契,合乎‘两和立契’之原则4,你此刻阻挠,便是意图毁契!更遑论你方才指使恶奴威胁于我,意图加害良人,已是罪证确凿!我可径直去州府衙门前敲响登闻鼓,将这契约呈上,再将你醉月楼私蓄武装、威胁良民的罪状一并告发!许妈妈,你猜猜,是那崔公子护得住你,还是赵使君的律法铁尺来得更快?”
“你……你……”
许妈妈被她连珠炮般的律法条文和直接捅到州府的威胁震得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她深知崔公子的关系不过是唬人的虎皮,真要闹上公堂,自己这私蓄打手、威胁良民的罪名绝对跑不了,赵使君的名声她是知道的,最恨这等豪强欺压之事。
裴清梧这块硬骨头,她根本啃不动!
就在许妈妈心神剧震、进退维谷之际,醉月楼紧闭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从外面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顾恒逆着风雪矗立在门口,手按腰间刀柄,重回故地,怀着对这里的深深恨意,声音冷得如浸了冰:“东家,时辰不早,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