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偏殿那幅《万民颂德图》前的三炷清香,仿佛为苏清辞波澜壮阔的一生画下了一个温润而圆满的句点。百姓自的感念如同最纯净的泉水,涤尽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身为“施与者”的挂碍,只余下澄澈的欣慰与安然。她已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亦无需追求更多。
然而,生命的烛火在平静燃烧至尾声时,往往会有一次最明亮、最专注的跃动。
靖安三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千绣苑内的老梅尚未凋尽,桃李枝头已见点点新苞。就在这样一个万物萌、新旧交替的时节,苏清辞向千绣苑与巾帼绣院总院下达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指令:她将在仲春之月,于千绣苑最大的“集贤厅”,进行最后一次公开讲学。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绣艺界乃至整个文化圈引起了巨大震动。“绣圣”苏清辞虽年事渐高,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近年来虽深居简出,仍通过书信、录册指导着各地绣院与国际绣盟事务,从未正式言及“封针”或“归隐”。这“最后一次公开讲学”的宣告,无疑带着一种浓重的、仪式性的告别意味。
一时间,请柬成了天下绣艺者最珍贵之物。不仅各地绣院的掌院、宗师、杰出弟子们纷纷放下手中事务,日夜兼程赶往京城,连“国际绣艺联谊会”的几位外邦理事——波斯的哈里亲王、拂林的皇家艺术顾问等,也都不远万里,特意赶来,只为亲耳聆听这位传奇人物的“最终讲学”。甚至朝廷方面,皇帝萧景澜也特意传旨,表示当日将派太子与几位皇子前来旁听,以示崇文重艺。
讲学之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
集贤厅内,早已布置得庄重肃穆。巨大的厅堂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前排是白苍苍、与苏清辞共同经历过《江山图》创作岁月的冯嬷嬷、婉娘等老一辈功勋;其后是云裳、林秀珠、秋韵等如今已独当一面的中坚力量,以及萧念辞这位青出于蓝的绣艺大家;再往后,是来自五湖四海、各具特色的绣院精英,以及那些目光充满求知渴望的年轻面孔。两侧特设的席位上,则是几位异域面孔的外邦理事与学者,神情同样专注而恭敬。太子与几位年轻皇子身着常服,悄然坐在一侧,神色恭敬。
时辰将至,苏清辞在萧惊寒的陪伴下,缓步走入集贤厅。
她没有穿戴王妃的冠服,亦未刻意修饰,只着一身极其素净的月白色深衣,头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除了手腕上一只陪伴多年的、色泽温润的玉镯,周身再无半点饰物。然而,当她步入厅中,站上讲台之时,整个空间仿佛都静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她身上。那是一种越了容貌与衣饰的气度,是岁月与智慧沉淀出的光芒,沉静,温润,却蕴含着无法忽视的力量。
萧惊寒将她送至台侧特设的座位,自己则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守护着她生命中这或许是最为重要的一次“出征”。
苏清辞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垂垂老矣的故旧,到风华正茂的中坚,再到朝气蓬勃的新芽,最后掠过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充满敬意的眼神。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温和的笑容。
“诸位,今日相聚于此,清辞心中,唯有感激。”她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感激这数十年来,诸位同道、晚辈的相伴、相助、相知。”
“绣艺一道,于清辞而言,非仅是安身立命之技,更是窥见天地之美、理解人世温情、寄托毕生理想的舟筏。”她的话语平实,却直指本源,“今日这最后一课,我不想讲具体的针法如何运,色彩如何配,构图如何巧。那些,已记载于《绣典》,流传于诸院,更有诸位英才,早已越于我。”
她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悠远。
“我想与诸位分享的,是我这一生,与绣艺相伴,所悟得的些许‘道’。”
厅内愈寂静,落针可闻。
“其一,曰‘敬’。”苏清辞执起讲台上一枚最普通的绣针,置于掌心,“敬手中之物。一丝一线,一针一绷,皆非死物。丝有丝性,线有线魂,布有布骨。唯有心存敬畏,方能感知其特质,顺应其理路,而非强加己意。敬,是技艺之始,亦是匠心之基。”
“其二,曰‘诚’。”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诚于己心。你为何而绣?为名?为利?为炫技?亦或是为了表达心中所感、眼中所见、魂中所思?绣品的高低,最终不在于技法之繁简,而在于其中蕴含的心念是否纯粹、是否真挚。诚,是绣品的魂魄,是打动人心的根本。”
“其三,曰‘融’。”她指向厅中悬挂的一幅融合了东西方元素的示范绣品,“融会贯通,海纳百川。我大靖绣艺能有今日之盛,正在于不固步自封,勇于吸收一切有益养分。无论是不同地域的风格,还是不同门类的艺术,甚至是异域他邦的文明精华,皆可取而化之,为我所用。但‘融’非杂烩,需以我为主,化他为己,方能形成新的生机。国际绣盟之设,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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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曰‘传’。”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充满了殷切的期望,“技艺非一人之私产,文明非一代之独享。我们今天所执之针,所运之线,所创之法,皆来自前人无数代的积累与智慧。而我们今日所为,亦当为后人铺路,为来者开窗。传,不仅在于教授技法,更在于传递这份‘敬’、‘诚’、‘融’的精神,点燃更多人心中的热爱与创造之火。”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没有高深莫测的术语,没有故作玄虚的理论,只有最朴素、也最根本的体悟。这些道理,或许许多人都曾模糊地感知过,但从未有人像她这般,以毕生实践为注脚,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地阐述出来。
“最后,”苏清辞的声音愈柔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我想说,绣艺之道,亦是人生之道。于方寸绣绷间,可见天地宽广;于一针一线中,可悟世事浮沉。愿诸位,无论日后成就高低,声名显隐,皆能持此‘敬’、‘诚’、‘融’、‘传’之心,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不仅绣出锦绣画卷,更能绣出无愧于心、有益于世的人生。”
言毕,她向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长久、长久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经久不息!许多老一辈的绣娘早已泪流满面,她们从这朴素的道理中,听懂了苏清辞一生坚守的初心与走过的道路。年轻一代则目光灼灼,仿佛被点燃了心中的明灯。外邦的理事与学者们也情不自禁地起身鼓掌,他们从中感受到的,是一种越技艺的、普世的人文精神。
萧念辞望着台上的母亲,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敬仰与感动。他知道,母亲今日所传的,是她毕生最宝贵的财富,是比任何具体技艺都更为永恒的“薪火”。
掌声渐歇,苏清辞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释然与祝愿:“今日之后,清辞将不再于此公开讲学。然,我深信,绣艺之道,在诸位手中,必将迎来更加璀璨的未来。薪火相传,生生不息。诸位,珍重。”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厅堂,看了一眼台下那一张张饱含情感的面孔,然后,在萧惊寒的搀扶下,缓缓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讲台,离开了集贤厅,将那片依然沉浸在激动与思索中的天地,留给了后来者。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最本真的心得分享与最殷切的期望托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也见证了一种精神火种的郑重传递。
苏清辞将她毕生的智慧与热爱,化作这最后一课,深深地镌刻在了每一位聆听者的心中,必将随着他们手中的针线,一代一代,传向那无限遥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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