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长公主府的暖阁里,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与浓烈的药味交织成一片沉滞的空气。琉璃宫灯的光晕在重重锦帐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映照着榻上那具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的身形。
楚明昭斜倚在堆叠如山的锦被和靠枕之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枕边紫檀木匣光滑冰凉的纹路。匣内,那支刻着【二月二·龙抬头·归程】的幽黑透甲箭与莹白嵌赤红玛瑙的玉笄静静并卧,如同两柄沉寂的钥匙,共同开启了一段心照不宣的等待。蚀心虫毒盘踞心脉带来的阴寒与左肩胛下箭伤深切的灼痛,并未因心境的些许安宁而消减半分,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钝刀刮过肺腑,冷汗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殿下。”林红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无声地从阴影里踏出半步,手中捧着一卷加急的、沾染着边塞风尘气息的军报,“北境八百里加急。西戎王庭…趁我朝推行《十策》、新旧交替之际,集结十五万狼骑,由其大汗阿史那元烈亲统,已突破黑石隘口,前锋…已至飞云堡百里之外!飞云堡守将…力战殉国。”
“咳…”楚明昭搭在紫檀木匣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一声压抑不住的呛咳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骤然睁开,沉淀的澄澈被瞬间点燃,化作两点冰寒刺骨的锐芒。
西戎!又是西戎!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专挑大胤肌体最为动荡虚弱之时扑咬!
“阿史那元烈…”她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空茫剧痛,“老对手了…他倒是…会挑时候。”那老狼,凶悍狡诈,当年萧凛初掌北境军时,便曾在其手上吃过不小的亏,深知大胤边军的虚实。如今,他显然是看准了神都因《十策》而暗流汹涌、人心未定,北境军亦因萧凛的“陨落”与楚明昭的崛起而经历着微妙的重组与磨合。
巨大的惊怒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楚明昭残存的理智!识海中那片因“山河印”共鸣而重新燃起的微弱金红火苗,骤然被一股翻涌的黑红戾气缠绕!【警告!检测到极端负面情绪(愤怒守护)冲击!】冰冷的警报如同丧钟在识海尖鸣!左肩胛的箭伤如同被点燃,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
就在这时——
嗡!
腕间的赤红玛瑙北斗,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热的波动!这股力量不再是跨越千山万水的微弱共鸣,而是带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如同孤星骤然爆的炽热!如同沉睡的火山核心苏醒的搏动,带着跨越生死、历经磨砺后更为磅礴的守护意志,狠狠撞入楚明昭混乱的识海!
那股灼热如同清冽却奔腾的熔岩,瞬间浇熄了翻腾的毁灭戾气。楚明昭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一清!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攥住腕间的玛瑙北斗,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的火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备…甲…”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去…兵部…沙盘厅!传令…北境军现存各部主将…即刻…议事!另…”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与千山万水,落向某个正在星夜兼程奔赴战场的身影。
“以镇国长公主府印信…八百里加急…传讯漠北方向…”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着…雍亲王萧凛…所部…不惜一切代价…火…驰援飞云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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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兵部,沙盘演武厅。
巨大的厅堂内烛火通明,照得中央那幅占据整片地面的北境山川地势沙盘纤毫毕现。冰冷的沙土堆砌出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由深蓝的绸缎模拟,代表着关隘、城池、堡垒的微小木标星罗棋布。此刻,代表着西戎前锋的数面狰狞狼头小旗,已深深插入了象征着飞云堡的木标附近。
一股混杂着铁锈、汗水和陈旧纸张的凝重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楚明昭端坐在主位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上。她并未着甲,依旧裹着那件标志性的玄色貂裘,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如纸的脸颊,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以及兜帽阴影下那双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万载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冻结血液的冰冷威严。她左手紧紧抓着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身体坐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
林红缨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按刀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之处,冰冷的眼眸扫过厅内肃立的十数位北境军现存的高级将领——有须皆白、脸上刀疤狰狞的老将,有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统领,也有几位在萧凛“陨落”后被火提拔、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惊惶与不确定的年轻将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压抑不住的焦虑。飞云堡的陷落,如同在北境防线最柔软的下腹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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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兵部尚书杨峥脸色铁青,指着沙盘上狼头小旗汇聚之处:“殿下,诸位将军!飞云堡失陷,黑石隘口洞开!阿史那元烈亲率的中军主力八万,正沿‘沙蝎道’急推进!其左翼四万,由悍将秃乌孤统领,已出现在‘断魂岭’侧翼!右翼三万,动向不明,疑有包抄‘落日关’后路之险!形势…万分危急!”
“沙蝎道…”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将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嘶哑,“那是直插北邙关腹地的捷径!若被其主力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这老狼,是冲着北邙关来的!想一口吞掉我们的心脏!”另一位中年统领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晃动,眼中满是血丝。
“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踉跄冲入厅内,扑倒在地,嘶声喊道:“禀殿下!各位将军!西戎前锋…已至飞云堡五十里!其游骑…已开始袭扰我‘野狐峪’粮道!”
“野狐峪!”杨峥脸色再变,猛地看向沙盘上一条极其隐蔽、由细小木桩标示出的蜿蜒路线,“那是维系北邙关与后方‘青石仓’大粮秣营的最后一条隐秘粮道!若被其现并截断…”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北邙关十几万军民将陷入断粮的绝境!
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将领们焦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上那道玄色貂裘包裹的单薄身影。她能做什么?一个重伤未愈、连站立都需人搀扶的女子?靠那些刚刚纳入军制的“女娃娃”吗?
楚明昭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强行压制着蚀心虫毒因局势剧变而蠢蠢欲动的反噬与胸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沙盘上那代表着西戎主力推进方向的“沙蝎道”。
“沙蝎道…险峻…狭窄…大军…难展…”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厅内的嘈杂,“阿史那…必以…精骑…为锋镝…步卒…押后…重甲…拖后…”
她的指尖在沙盘上“沙蝎道”中段一个极其狭窄、两侧山崖陡峭的隘口处——标注着“一线天”的木标上,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点了一下。
“此处…设伏…滚木礌石…火油…迟滞…其锋…”她目光扫向那位刀疤老将,“王老将军…你部…据守‘鹰愁涧’高地…居高临下…弓弩…攒射…不求…歼敌…但…拖住…其主力…一日!”
刀疤老将王贲猛地抬头,布满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决然!他当然知道“一线天”的险要,更明白殿下这看似简单的命令背后,是要他以血肉之躯,硬撼西戎最精锐的铁骑前锋,为全局争取那弥足珍贵的一日时间!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末将…遵命!”他抱拳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惨烈的悍勇,“人在…阵地…在!拖不住一日…末将提头来见!”
楚明昭的目光并未在王贲身上停留,指尖极其迅捷地移向沙盘上代表着西戎左翼秃乌孤部、正逼近“断魂岭”的狼头小旗群。
“秃乌孤…性…凶悍…急躁…”她的声音依旧破碎,语却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断魂岭…地势…破碎…多…沟壑…林莽…利…小股…袭扰…”
她的目光转向几位眼神锐利、身形精悍的年轻统领:“你等…各领…本部…轻骑…五百…分作…十队…潜入…断魂岭…游击…袭扰…焚其…草料…惊其…马群…乱其…军心…使其…左翼…不得…寸进!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几位年轻统领眼中瞬间爆出精光!这种灵活机动的袭扰战,正是他们这些新生代将领最渴望证明自己的战场!无需硬撼强敌,只需将秃乌孤这头蛮牛死死拖在断魂岭的烂泥潭里!
“末将等领命!”几人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战意。
最后,楚明昭那冰冷如渊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那条极其隐蔽、被标记为“野狐峪”的蜿蜒粮道上,以及其源头——代表着北境最大粮草储备基地“青石仓”的木标。
“粮道…命脉…”她的指尖在“青石仓”上重重一点,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阿史那…老谋深算…右翼…动向不明…其意…必在…此仓!袭扰…野狐峪…只是…疑兵!其…真正…杀招…必是…绕行…‘鬼见愁’峡谷…奇袭…青石仓!”
“鬼见愁?!”杨峥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那峡谷终年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绝壁千仞,飞鸟难渡!自古便是绝地!西戎人…怎么可能…”
“寻常…不可…”楚明昭打断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若…不惜…人命…以…奴兵…填路…以…秘药…驱毒…未尝…不可…通!阿史那…为达目的…从…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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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死亡禁区的“鬼见愁”峡谷,再看向主位上那仿佛能预见未来的玄色身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若真被西戎右翼奇袭成功,焚毁青石仓…整个北境的战局将瞬间崩塌!
“青石仓…不容…有失!”楚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千钧之力。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将,最终,落在了林红缨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向更遥远的、正星夜驰骋的漠北方向。
“传令…”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沙盘上“鬼见愁”峡谷的出口方向,“‘青石仓’守军…固守待援!另…着…”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着…雍亲王…萧凛…所部…轻骑…卸甲…弃辎…只携…三日…口粮…与…火油…强弩…取道…‘风陵故道’…翻越…‘摩云岭’…务必…抢在…西戎右翼…出谷之前…抵达…‘青石仓’…西侧…‘落鹰坡’!”
“风陵故道?!摩云岭?!”连最沉稳的将领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是比鬼见愁更为险绝的古道,早已废弃百年,栈道朽烂,山崩频,更有传说中山魈精怪出没!三日翻越摩云岭?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携带火油强弩的轻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