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抬起头,环视这间如同墓穴般的屋子。墙壁斑驳,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慢慢腐烂。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个失了娘家依靠、又不得夫家欢心的女子,本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高墙之后。
可这故事,这句话,像一道炽热的光,硬生生照进了她心灵的墓穴。
不!不是的!
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而尖锐的痛苦席卷了她。那不是麻木的绝望,而是清醒的剧痛!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不是在慢慢死去,我是在被活埋!被这家族的冷漠、被我自己曾经的放弃,一点点活埋!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溢出。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带着血气的悲鸣,如同困兽在绝境中的嘶吼。她死死攥着稿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纸张被她捏得皱皱巴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鼻涕滚落,脸上却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与不甘。
我想出去!
我不要死在这里!
我也能……我也许也能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在她荒芜的心田里蔓延开来,带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更强烈的渴望。恐惧于计划败露后被更严厉地禁锢,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渴望于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哪怕只是看一眼没有被木板分割的完整天空。
自救?怎么救?
她开始观察,用前所未有的、锐利的目光观察这囚禁她的一切。
她开始“练习”说话。对着冰冷的墙壁,对着自己的影子,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强迫自己说出完整的句子。“今日天气晴好。”“我想吃一碗热汤面。”“佘太君,杨家妇,可死不可退。”她的声带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每一次摩擦都带着钻心的痛楚,出的声音嘶哑、怪异,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可她没有放弃,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她知道,如果真有机会逃出这里,她不能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哑巴。
她也在观察人。送饭的张婆子,虽然沉默寡言,每次放下饭菜都会悄悄多留一个馒头,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看守院子外围的老仆李伯,耳朵不太好,而且嗜酒如命,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喝上几盅,喝多了就会昏昏欲睡。这些细微的善意与弱点,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记在心里,如同珍藏着救命的稻草。
顾廷灿的“筹划”,是破碎的、笨拙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她没有外援,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完整的计划,只有一份刚刚被唤醒的、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求生欲,和手中这份如同精神旗帜般的故事稿。
她把稿纸藏在了床板下的暗格里,每晚都会趁着缝隙里透进的微弱月光,悄悄拿出来。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字句,佘太君苍老却挺直的背影,寡妇们并肩作战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她们成了她心中的神只,成了她幻想中的战友。
挣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但每一次,当她快要被黑暗吞噬,当她想要放弃这无望的挣扎时,她就会想起故事里那些最初拿起武器时也在抖的寡妇们,想起佘太君站在隘口,白被鲜血染红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可死……不可退……”她在心中默念,如同念着一道咒语。这句话支撑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
顾廷灿的“彻底觉醒”,并非瞬间拥有了扭转乾坤的智慧和力量,而是认清了“被活埋”的残酷事实,并下定决心,哪怕用最卑微、最缓慢、最痛苦的方式,也要用这双被禁锢太久的手,为自己挖一条生路。
暖阁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火焰无声跳跃,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长公主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手中捏着一本翻卷了页角的前朝诗集,目光落在“思公子兮未敢言”的字句上,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惯常的慵懒——那是久居高位、看尽繁华后,难以消解的寂寥与倦怠。殿内静得能听见香料在熏炉中缓缓燃烧的轻响,宫女们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沉思。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略带兴奋的通传:“殿下,荣安郡主来了,还……还带了好些东西。”
长公主眉头微挑,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荣安郡主是不过大多是空手而来,缠着给她讲些宫外趣闻,这般“带了好些东西”的情形,倒是少见。她刚要开口说“让她进来”,厚重的锦帘已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寒气的风裹挟着少女的鲜活气息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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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安郡主脸蛋红扑扑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快步赶来。她身上的石榴红撒花夹袄沾了些尘土,却丝毫不显狼狈,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像盛着两簇跳跃的火焰。她也顾不上行全礼,只匆匆福了一下,便几步冲到榻前,指着身后两个仆妇吃力抬着的樟木箱子,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股按捺不住的激动:“公主!公主!您快看!‘穆桂英’……有新的了!不止穆桂英,还有更厉害的!”
“穆桂英”三个字,如同一块石子投入静湖,瞬间搅乱了长公主眼底的沉寂。她猛地扶着宫女的手坐直身子,慵懒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专注,目光直直落在那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上。箱子不算华丽,只在四角包着铜皮,锁扣是简单的黄铜样式,却被擦拭得锃亮,显然里面的东西被主人极为珍视。“新的?从何处得来?”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榻边的锦缎。
“是从郭家嫂子那儿辗转来的!”荣安郡主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长公主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做贼似的紧张与难以言喻的得意,“您知道吗?这可是原稿!不是外面那些抄来抄去、错字连篇、走了样的本子!”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了拍樟木箱子,力道不大,却透着十足的郑重。随即,她又竖起三根手指,表情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但是公主,咱们得说好了,这稿子只能借您三日。三日后,我必得原封不动还回去!您是不知道,这稿子如今在京中夫人小姐的圈子里有多抢手,多少人排着队等着看!我是磨破了嘴皮子,又押上了我最喜欢的那套红宝石头面作保,才从郭家嫂子那儿抢先借出来的!”
只能借三日?还是原稿?长公主心中瞬间了然。能让向来娇纵的荣安郡主如此慎重,甚至押上心爱之物,这稿子的紧俏程度,恐怕不亚于一幅失传的前朝名画。而“原稿”二字,更意味着其价值——字迹是书写者亲笔,墨色是初写时的浓淡,甚至纸张上可能残留着的、属于红星的墨香与气息,都是那些辗转传抄的本子无法比拟的。这对于真正懂行、也真正被故事打动的人来说,是何等珍贵的体验。
“知道了,啰嗦。”长公主看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惯常的威严,眼底却已漾开一抹真实的兴趣与郑重。她转头对侍立的宫女吩咐道:“来人,备温水、香胰子,再取一方干净的白棉巾来。”
宫女们虽不明所以,为何看一本稿子还要净手,但对长公主的吩咐向来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片刻后便端来铜盆,里面盛着温度适宜的温水,旁边摆着上好的香胰子与柔软的棉巾。长公主竟真的起身,缓步走到盆架前,亲自伸出双手浸入温水中。她的手指纤细修长,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养尊处优的柔白。此刻,她却像对待一件极其神圣的事物般,仔细清洗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未曾放过,再用棉巾轻轻擦干,动作缓慢而郑重。
洗罢手,她转过身,对着暖阁内所有内侍宫女淡淡吩咐道:“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阁十步之内,违者,重罚。”
“是。”众人齐齐躬身应诺,屏息敛目,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厚重的殿门,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暖阁内顿时只剩下二人,以及那只静静矗立的樟木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只剩下银炭在兽炉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与熏炉中散出的清雅兰香交织在一起。
荣安郡主也收起了往日的跳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亲自上前,从腰间取下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钥匙——那是她特意为这箱子配的,贴身收藏,片刻不离。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入铜锁,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箱盖被缓缓掀开,里面并非众人预想中的珠光宝气,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用素色杭绸细心包裹的稿纸。每一份都叠得方方正正,外面还系着浅青色的丝带,显然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荣安郡主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伸手取出最上面的那一份——锦缎包裹上,用娟秀的字迹绣着“杨家女将”四字。
她捧着这份稿子,快步走到长公主惯常看书的紫檀木长案前,将锦缎一层层缓缓解开。随着锦缎滑落,露出里面质地优良的宣纸,纸上字迹工整,笔锋有力道,正是林苏亲笔誊写的《杨家女将》。墨色浓淡均匀,笔画间透着一股认真与热忱,仿佛能让人透过字迹,看到书写者伏案润色时的专注模样。
长公主已缓步走到案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站在案边,目光垂落,整体打量着那叠稿纸的厚度、字迹的布局,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郑重。片刻后,她才缓缓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中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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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安郡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只在一旁紧张又期待地观察着公主的神色。她知道,这位公主性情清冷,能让她如此郑重对待的事物寥寥无几,不知这份故事,能否再次打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