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瘦小的人,穿着单薄的变了形的T恤,在炎炎夏天,在破旧的小区里,低着头站在那里。
一楼的阳台上没有现在这个时代常见的防盗网,他不把脑袋擡起来,也听得见房子里的嬉笑声。
“……”
江璐难得叛逆,她把孩子妈妈的拒绝当耳旁风,走过去蹲在平仔身前,打开装着小笼包的袋子,用放在里面的竹签,扎起一个小笼包後,直接把小笼包塞去了平仔嘴里。
“还想吃的话可以再吃些,但是吃不下就不要硬吃了,尝个味道就好。”她轻轻扬着眼,看着平仔的双目。
海鲜小笼包的滋味在嘴里绽开,平仔的腮帮子被撑满,他连着咽了半刻才吞下去。
“谢谢姐姐,这个真好吃。”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仰起脑袋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何小燕的脸色,继而道:“吃饱了……回去了,饿了,还可以吃吗?”
江璐点头道:“可以。”
口头说着吃饱了,平仔却拿住江璐适才喂自己用的那根竹签,他又插起了一个小笼包,高高举起自己的小手,冲着面色不虞的何小燕道:“妈妈吃,好吃。”
何小燕浮于表面的躁气散了个无影踪,她的眼睛瞬间变红,就那麽一刹那的事情。
眼泪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流出来。
她歪着脖子,看着平仔的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情绪。
旁人察言观色,一齐保持着沉默。
何小燕弯下身去,衔过了平仔喂给她的小笼包,她发松的皮肉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说:“嗯,是好吃。”
徐宏暗暗瞧着江璐的眼神变了变,他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
装着小笼包的塑料袋被刘华安拎出来,他讪笑两声道:“那小笼包在这儿呢,我给忘了。摇芙妹妹,你想吃不?还是等午饭的时候,我拿这小笼包放微波炉里热热,咱们一块儿吃?”
苦等着何小燕不肯下车的答案,魏摇芙的心思何尝会在这袋小笼包上,她一摆手道:“等中午的时候大家一起吃吧,我更想知道小燕姐为什麽不想去镇上,到了镇上又不肯下车。难不成真的被池怜阙说准了?小燕姐你是害怕遇见什麽人吗?”
她的注意力回到说一半就停了嘴的何小燕身上——其馀作出补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歇了嘴。
她低着自己的脖子,两只手叠在一起,在齰舌缄唇半晌後,才涩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在吃完平仔喂给她的那个小笼包以後,她刚站直身擡起头,就被一道能把她拉回十几年前的声音给叫住——
“何小燕!?”
捎带乡音的叫声。声音恐怕没那麽容易在记忆里留存,只是让人觉得熟悉,而後苦思冥想它属于谁。但何小燕无须回忆。
一个班,就那麽点人,就那麽点女生。
她僵立在原地,咽口水,不回头。
人家不需要她回头。
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靠近了何小燕,工作人员及时去与来人交涉,职业要求的严谨所驱,他先和对方谈了谈节目录制的情况,再表示如果她要入镜和何小燕叙旧,需要签署自愿出镜合同。
当工作人员拿着随身携带的合同退回後方时,旁边的同事凑过来调侃:“不愧是你啊,在身上特地塞了多少份啊?刚刚跑去跟那老板说出镜的事儿也用掉了一份吧?”
“你管呢?有备无患,我肯定准备得齐全。你看吧,这回的人肯定会给节目带来热议点,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导演会给我发奖金。”工作人员用手背蹭了蹭鼻子,眯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分我点?”
“……你怎麽不做梦呢?”
镜头之外的打闹停留在镜头之外,闯入镜头之内的人吸引了镜头之内的人的注意。
冲过来的女人看上去比何小燕年轻许多,说是年轻,其实看着脸也知道近三十,只是何小燕衰老得太早。
女人的头发松散地扎了个中马尾,但绑着发圈的地方往下垮。她望着何小燕的眼神里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惊喜。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高兴啊,李高兴!”她生怕何小燕不记得自己了似的,举起自己的手悬空比划着名字。
何小燕的眼睛呆呆的,她微微低了些身子,腿微屈膝,下探着手抓住平仔的手,想把他往自己身後拉。
但李高兴似乎没看出她的藏匿心,大喇喇地说:“这是你儿子吧?眼睛还真是像你哈!还这麽小呢——我儿子都上小学了。”
“你儿子上小学了?”呆呆的人睡醒了,何小燕不再把平仔往自己的身後拉,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李高兴。
可李高兴浑然不在乎,她坦荡地点头道:“对啊。我没去读大学,哪里考得上哦我那个成绩。高中一毕业就结了婚了,和张鹏,你还记得他吧?就是读书那会儿经常跟我吵吵的男生。”
提到“张鹏”时,李高兴脸上的笑容洋溢着幸福,她低了低下巴,手指扯着罩在身上的围裙,“结婚以後,也还是会吵,凶的时候还打架欧!”
她不再提自己,而是定睛瞅着何小燕,不杂恶意地询问:“你嘞,你过得还好不?”
周围的人都提了一口气,紧张地看向何小燕,生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池怜阙例外。
这一幕的降临,谁都明白了何小燕不肯下车的原因,明白她为什麽不愿来到这个镇上。
明白的人,包括从他们这些事件参与者的口中得到信息的魏摇芙。
她把他们的一言一语拼凑在一起。
长在魏摇芙脸上的黛眉眉梢相挤,她缓缓直了腰身,沉重的鼻息从鼻腔里出去。
“所以,归根结底,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伤口被人看见,不想让伤疤再被撕开。”
可她又猛然转折:“但是一定要去面对,逃避是没办法让伤疤自然脱落的。”
客厅中的别些人,登时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笼罩着魏摇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