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识微对农户脸上拘谨的神情很熟悉,江县灾后重建期间,灾民们面对她时几乎都是这样的神情。
但是这些农户与她们几乎素不相识,这样多的善意又是从何而来呢?
疑心自己是“狐假虎威”的陆识微回头看了眼正在和农户说话的关云铮,后者察觉到视线朝她看过来:“怎么了?”
——来住下之前,关云铮和楚悯特地请求过,接下来几日可能不大会在农户面前称她们为“大人”,虽然农户也都知道她们是客人,但“客人”之上还要加一重“大人”,压力就有些太大了。
两人自然对此没意见。
陆识微对上关云铮的视线,笑笑没说话。
关云铮自觉她有话要说,却碍着农户在场不大方便,于是同相熟的婶婶又卖了个乖,提前结束话题走过来:“是这桌菜里有什么忌口吗?”
陆识微摇摇头:“云铮,这农庄究竟与你们门派是什么关系?”
沈时安也看过来:“我怎么觉得我们沾了你们的光,得了不少优待?”
谭一筠把两壶去年酿的桂花酿端上桌:“怎么会是沾光?二位大人为国为民,本就该得到优待。”
两道目光顿时投向他。
关云铮搭着楚悯的肩和人说悄悄话:“我都担心话痨这句拍到马腿上。”
叶泯站在两人旁边,自然听见了这句,忍住笑意:“不好说,总觉得这两位大人都不吃这套。”
恭维的话,沈时安作为近臣自然听了不少,没什么新鲜的;陆识微虽然身处僻远些的江县,官职也不高,但县城中那些商户在重建后,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点头哈腰的行为不算很少见。
原本两人都该对这样的话反应寡淡,但说这话的是个少年,事情就变得不能一概而论了。
少年人若是学得像大人那样八面玲珑,有的大人见了会心生厌烦,有的大人会觉得这样的孩子心思灵巧。而陆识微和沈时安的想法不属于这两种,属于比较一致的第三种:想必这个少年是承担了团体中“最会说话”的位置。
团体中的人自然各有分工,沈时安和陆识微在某些方面就是彼此互补的。两人在来时路上探讨过陛下和柳相选中她们前来归墟的理由:除了对她们较为知根知底之外,余下的便是互补。
陆识微看似为人谨慎得过了头,偶尔还有些迂腐陈旧,实则很有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大事上颇为牢靠;沈时安则与其完全相反,看上去心思粗漏,实则很是谨慎,在细节处常常反复推敲,几乎从不出错。
陆识微分明是在柳相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行事作风却更像陛下;沈时安则一直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事,反倒越来越像柳相了。
大概是因为陛下与柳相,也是在这样互补的情况下,彼此见证了成长吧。
陆识微率先收回心绪,看向谭一筠:“多谢,看来这农庄是你们归墟中人名下私产?”
而且看关云铮他们对农庄如此熟门熟路的模样,估计此人不只是归墟中人,还极有可能是苍生道之人。
沈时安顺着她的话思索一番,想到个可能:“难道是你门中那位闻家公子?”
左右自己不是农庄背后的资本,关云铮没什么心虚的:“二位果然一猜就中,此处确实是我三师兄家中私产。”
沈时安回忆着动身前往归墟之前,翻看的那些名册:“你师兄家中倒确实是这样的做派,在朝安也没少为农户解决粮食销路。”
陆识微对此事不甚了解,闻言转身看她:“那些粮食后来卖给谁了?”
沈时安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桂花酿:“闻家名声大,粮食品质也好,许多人会奔着名气上门买粮,倒是不知具体销往何处,想来朝安城中想与闻家攀扯上几分关系的,都在他那买过粮。”她停顿片刻,招呼四位少年入座,后又继续说道,“去年倒是有一批送去江县了,不知你当时可在?”
陆识微一愣,随即顺着记忆想了想,还真从某处翻找出一点零星的印象:“原来那是闻家送来的粮?”
沈时安点点头:“闻家名下产业无数,不靠农户这点粮食赚银钱,据说与农户合作的生意大多数都是亏损,全靠家主往里头贴钱。”
关云铮四人没在苍生道听过这部分,顿时默契地心想:闻师兄怎么连这事都不曾提起过,当真是菩萨吗?
是不是菩萨他们暂时无从得知,沈时安说完这些便适时止住话题,挑起了另一件正事的话茬:“先前玩得正高兴,险些忘了问,”她看向关云铮,“如今可有门派已经抵达归墟了?”
关云铮如实相告:“昆仑派的已经到了有些日子了。”
“昆仑?”沈时安询问的语气一顿,“她们不是避世已久,不参与外界一应事务吗?”
叶泯摊手:“谁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
其实他知道,但他暂时不能说,要说也不能在农庄里随口秃噜出去了。
沈时安若有所思,随后被筷子碰触碗沿发声音唤回神。只见陆识微正看着她:“虽然天气热了,但菜不趁热吃味道就不好了,有什么话用完饭再说吧?”
也对。
沈时安抄起筷子:事情不急,还是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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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白昼长,用过晚饭后太阳才从空中下坠了一半,远望去像颗巨大的咸蛋黄。
等等……为什么才吃完又想到吃的了。
关云铮在心里唾弃自己,又看向起身的陆沈二人:“住处与此处有些距离,不如现在便过去,权作饭后消食?”
两人自然没意见,一前一后跟上关云铮的脚步。
细究的话,她们的年纪其实也不比关云铮四人大多少,只是除了谭一筠气度老成些,另外三位看着都显得格外小,虽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但那脸上的青涩气息是做不了假的。
被官场的风霜和人心磋磨过的,到底还是与在仙门中修炼的孩子们不大一样了。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感慨着,倒并不觉得心酸,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今展现出不同的模样,也只是因为脚下的路各不相同罢了。
再者说,以眼前几位少年的心性,就算踏入官场,大约也能创下一番功绩吧?
楚悯走在陆沈两人身侧,不知从她们的神情上看出了什么,忽而笑眯眯地说道:“二位太抬举我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