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作出呕吐的表情,“你真会恶心我啊!”
对骂告一段落,大殿内又沉默了。
刘彻突然问:“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吗?”
“卖菘菜给李宅的老叟是建元二年生人,他的父母在先帝治下,养育了七个兄弟姊妹。他继承了京郊的菜地,靠卖菜、卖水为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被征入军中,一场一场的战打下来,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他养的三儿一女,两个儿子被征走,战死沙场,女婿也死了,女儿带着孤苦的外孙投奔他。他还有一个小儿子,三年前也被征走了。如今全家只剩老汉、弱女、孤儿。邻居没法可怜他,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劝他把女儿嫁给一个战场上回来的老兵,老兵没了手掌,不会再被征召。”
“老汉和他女儿都不愿意,嫁人就要生子,生子就会被征兵,呕心沥血二十年,到头来一场空,何必做无用功?这次我回长安,老叟正准备投水,家里没有米粮,他若死了,女儿和外孙兴许能活下来。长安,天子脚下,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刘彻认真听着,喃喃道:“朕想把能打的仗都打完了,太子仁善,自可休养生息。”
“那你为何逼反了他?”
“奸臣诬告太子行巫蛊之术!朕也是被蒙蔽了!”
“哈!扎小人真那么好使,我早就咒死你了!”李茉冷笑。
“巫蛊无用?”刘彻不信,他独居甘泉宫,睡得朦朦胧胧间,总听到有刀兵之声,精神不振,医官看过,并未查出病因,就是巫蛊!
“有用,这不逼的你和太子父子相残。”
“呼——”刘彻长长吐气叹息,“事已至此,你待如何?”
李茉只看着他不说话,轮到刘彻笑了,“你想杀了朕?哈,你不敢。”
“你若杀了朕,据儿不会放过你。你有女儿、孙女儿、无数门徒,你素来标榜仁善,怎么肯落人口实。”刘彻讥讽道:“你今日做了权臣,来日亦会被据儿剪除,卫子夫也保不住你!”
刘彻已经想明白,李茉与卫子夫必定有联系,刘据仁善却优柔,不会想出“皇帝驾崩”的口号,而没有皇后、太子点头,李茉无法取信于人。
“我知道。刘据深受儒家教化,即便感激我救他性命,心里也会嘀咕,今日我能杀你,明日救能杀他。子夫越为我说话,他的杀心越重,到了最后,他会认为是我挑起争斗,若没我从中作梗,你们还是父慈子孝。他谋反而已,子弄父兵,不是了不得的大错。”
门外,卫子夫的手被刘据紧紧握住,刘据想辩解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卫子夫却没有心神分给他,只专注听着殿内谈话。
“既然如此,你还敢来?”
“总要亲眼看看,我实在受够你发猪瘟!”
刘彻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你还没有想好退路,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朕可以仿太公旧例,退位上皇,下诏太子登基,不计较谋逆一事。太子奉诏登基,你自然是辅国功臣,没有反叛,不过是宗室联合佞臣,妄图颠覆朝局的闹剧罢了。”
李茉感兴趣问道:“你有这么好心?条件呢?”
刘彻直起上半身,无限倾向李茉,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传朕长生之法!”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真是……”迷信人设永远坚挺!被李少君骗过,被李茉骗过,被巫蛊之说骗得父子反目,临死之前,他还想长生!
李茉笑出了眼泪,冷漠道:“没有长生术。”
“出你口,入朕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要功德修仙,朕给你名声、给你高位,还不够你积攒功德吗?”刘彻对李茉功德正神的说法深信不疑。
看看李茉吧,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依旧身姿挺拔、头发乌黑、牙齿洁白,刚才在宫墙上,他亲眼看尽李茉横刀立马、亲自挽弓,这样的人,肯定有长生之法。
“我真不会长生术,也不会修仙。”
“不可能!”刘彻皱眉:“你有何条件,直说便是!”
刘彻认为她推脱的原因,是筹码不够。
李茉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被人点了笑xue,一直笑到咳嗽,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我骗你的,我根本不会什么长生修仙,也没有遇过仙。”
刘彻蹭得一声站起来,比刚刚听说刘据打进来还震惊。“不可能!绝不可能!”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李茉把刘彻的话还回去,“当年,我不过一织女,眼看要被家里逼死,手上唯一的筹码是一台改良织机,不往脸上贴金,如何逃出魔窟?”
“先帝在时,我老老实实在织室干活,最大的野望,不过是织更多布,发明更多东西,以此封侯,青史留名。”
“可我不知道你这么好骗啊!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么好骗?看到李少君,我就知道是同类,他靠一张嘴皮子就能混得金银用牛车拉,我兢兢业业做事,反倒被压一头。凭什么?编故事,我也擅长啊!”
刘彻还是摇头,“不可能,《洪荒》《封神》,那等奇书,怎么可能是编的,暗含百家学说,你怎么编得出来?”
“你见过渭水旧宅的布料仓库,我有一个和仓库一样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我从石渠阁、天禄阁抄来的书简,什么暗含百家学说,那就是我根据百家学说编的!”
“朕不信,你一个女娘,怎能编出那样的巨作!”刘彻不肯承认:“你骗朕,你不想传朕长生术,你跑不掉,朕让据儿下旨杀你,杀你徒子徒孙,你逃不掉!”
“你这人,说真话你还不信了?我从一个黔首小民做到一国丞相,你不惊讶;我不是神仙使者,你就惊讶得难以接受啦?为什么不能著书立说,我聪明啊!我和老子、孔子、墨字一样聪明,后人该叫我什么?李子?哈哈哈哈……”
李茉说着说着,把自己逗乐了。
“是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妄自尊大,我不扯着神仙做幌子,融不进去啊!我这么聪明,也没想过要凌驾于谁之上,我们之间,君臣相得二十年,也有过同舟共济的日子啊。”
李茉像个被渣男背叛的伤心人,一一数着当年她如何努力,如何被践踏,又如何钻营,如何被他赏识,他们像过到中年离婚的夫妻,历数对方的好与坏。数到最后,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刘彻无力靠在龙椅腿上,自嘲:“一想到要死在你这骗子手上,朕就不甘心啊!”
“成则成,败则死,我若败了,引颈就戮,复有何言?”李茉佝偻着背,以一种毫无美感,但自己舒服的状态盘坐着。
“哈哈哈哈……”刘彻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一直笑到咳嗽:“咳咳,朕现在信了。真狂妄啊,你把自己的命看得和皇帝的命一样重,悖逆之徒编出那样的书,倒也说得通了。”
李茉耸肩,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自己也分不清了。
最后,刘彻茫然仰躺在地毯上,喃喃:“世上真的没有长生仙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