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析机的管子,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血管。疼是真实的。但阳光透过管子照在皮肤上,留下的那一点暖意,也是真实的。生命大概就是这样,疼痛和暖意交织的布匹。”
有时,甚至是一两行笨拙得像童谣的丶关于“光”的小诗:
“光啊,你是碎在夜河里的琉璃
被疼痛的暗流冲刷
却固执地,用残破的棱角
折射出,活下去的勇气。”
她的文字和她的人一样,朴素,甚至有些稚拙,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在病痛中淬炼出来的丶近乎本真的力量和对生命细微之美的执着捕捉。
陆沉屿依旧是沉默的听衆。他很少评论,偶尔回应一个表示“在听”的“嗯”。但苏星眠能感觉到,他在听。每一次她读完那些细碎的文字後,电话那端的呼吸声,会变得比平时更沉静一些,仿佛在消化,在感受。
此刻,她专注地点着画纸上的星光。每一颗微小的光点,都承载着她对生的渴望,对窗外世界的向往,以及……一份想要传递给远方硝烟中那个人的丶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三天後,凌晨三点。
军校的简报室灯火通明,弥漫着熬夜後的咖啡因和浓重的疲惫气息。墙壁上巨大的电子地图闪烁着复杂的符号和路线。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六小时的丶关于边境联合反恐演习的复盘总结会。气氛严肃而凝重。
陆沉屿坐在长桌末端,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锋芒内敛的军刀。左肩胛的贯穿伤在长时间保持坐姿後,传来阵阵钝痛,被他用意志力强行压下。眼底布满血丝,脸上是连续作战和高压思考後的深刻倦意。他刚刚汇报完自己负责的狙击点位评估,语言精准丶逻辑严密,不带一丝多馀情绪。
“……以上,是我方在C3区域的火力覆盖及狙击点位评估报告。完毕。”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落下最後一个音节。
主持会议的旅长点了点头,刚准备宣布散会。
就在这时,陆沉屿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作训服口袋边缘——那里放着他静音状态的手机。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苏星眠读那首关于“碎琉璃光”的小诗时,透过电波传来的微弱暖意。
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倏然闪过他疲惫而冰冷的脑海。
他想起了瞄准镜里穿透云层的那束微弱月光。
想起了她画纸上那些歪歪扭扭丶却固执亮着的“星光”。
想起了她轻描淡写说“老毛病,过去了”时,声音里无法掩饰的虚弱。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就在旅长“散会”两个字即将出口的瞬间,陆沉屿几乎是下意识地丶破天荒地丶在纯粹的军事汇报结束後,对着尚未关闭的汇报麦克风,极其突兀地丶生硬地补充了两个字:
“……平安。”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突然和生硬而显得有些怪异。在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冷硬数据的会议氛围里,这两个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整个简报室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旅长擡起的手顿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旁边的作战参谋推了推眼镜,怀疑自己听错了。其他队员也纷纷投来或诧异丶或探究的目光。
陆沉屿自己也愣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在这时丶在这种场合,说出这两个字。这违背了他所有的行为准则和刻入骨髓的纪律性。一丝罕见的丶名为“尴尬”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他冷硬的脸庞。
他抿紧薄唇,迅速垂下眼睑,避开所有投来的视线,仿佛刚才那两个字从未出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耳根後微微泛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意。
旅长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最终,旅长什麽也没问,只是沉声宣布:“散会!”
人群起身,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陆沉屿几乎是第一个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简报室,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刚才那瞬间的失控抛在身後。
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平安……”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说出它们时的陌生触感。
他是在向谁汇报“平安”?
向任务?任务早已结束。
向旅长?显然不是。
那一声“平安”,像一句无意识的呢喃,一个穿越了硝烟和电波丶最终脱口而出的丶笨拙的回应。回应病房里那个画着星光丶写着小诗丶在疼痛中努力活着的女孩。
口袋里的手机,仿佛还带着昨夜她声音的温度。
陆沉屿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冷硬的面部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柔和了那麽一丝丝。
窗外的夜空,依旧深沉。但在他此刻的感知里,似乎有无数颗微弱的丶由苏星眠亲手点亮的星光,正穿透厚重的云层,安静地丶固执地,洒落在这片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其中一颗,落入了他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却持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