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眠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永无答案的拷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如果……我在……她身边……”
“……她是不是……就不会……跳下去?”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丶沉重的寂静。只有苏星眠压抑不住的丶撕心裂肺的呜咽声,在病房里回荡,也在遥远的训练基地边缘,清晰地传入陆沉屿的耳中。
他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夜色下。晚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苏星眠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自责和悔恨,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那个在边境丛林里,因为“不合时宜的善心”而间接导致阿哲牺牲的自己。那种“如果我在”丶“如果我能”的假设,那种将至亲之人逝去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的沉重枷锁……何其相似!
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被名为“遗憾”和“自责”的毒蛇死死缠绕。文君之于苏星眠,如同阿哲之于他。都是生命中最温暖的光,都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刻缺席,都背负着永远无法弥补的“如果”。
听着她绝望的哭泣,感受着她那与自己同源的丶几乎将灵魂压垮的罪疚感,陆沉屿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混杂着剧烈心疼与深刻共鸣的酸楚。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安慰的话语如此苍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此刻,看着她(或者说,看着那个同样被困在“如果”牢笼里的自己)如此痛苦,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第一次,尝试着去打破那禁锢自己也禁锢着她的丶名为“自责”的坚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而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後,他对着听筒,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坚定,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那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最终选择了最简单也最有力的:
“……她不会怪你。”
不是“不是你的错”这样单薄的否定。
而是“她不会怪你”。
这不仅仅是安慰,更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丶对逝者情感的笃定判断。他懂文君对苏星眠的意义,如同他懂阿哲对自己的意义。那样温暖的光,怎麽会忍心责怪自己最想守护的人?
苏星眠的哭声,因为这简单而有力的两句话,骤然停滞了一瞬。
她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滚烫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但陆沉屿话语里的那份笃定和……一种奇异的丶感同身受的力量,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她绝望自责的厚重阴霾。
“……真……的吗?”她抽噎着,声音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卑微的希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确认方向。
“嗯。”陆沉屿的回答短促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对他人(尤其是情感层面)的肯定判断。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斥着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劫後馀生的丶相互舔舐伤口的悲悯和温暖。窗外的墨蓝天幕上,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几颗疏朗的星子,微弱的光芒洒向寂静的大地。
“陆沉屿……”苏星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平静了许多。
“嗯?”
“我□□空间的头像……”她轻轻地说,带着一种分享最珍贵秘密的虔诚,“……还是……我和文君……初三毕业旅行时……在河边拍的合照……她搂着我的肩膀……笑得……眼睛都没了……後面……有很多……飞起来的萤火虫……像……一片……会发光的星沙……”
她描述着那张照片,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温柔。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定格,是她对那个如萤火般短暂却照亮了她整个灰暗童年的女孩,最固执的纪念。
陆沉屿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张照片:两个笑容灿烂的青涩少女,在夏夜的河边,被点点萤火环绕。其中一个女孩的眼睛弯成月牙,紧紧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肩膀。
那画面,与他记忆中阿哲搂着他肩膀丶咧着嘴笑的痞气模样,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遗忘河畔的萤火,从未真正熄灭。
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在生者的记忆里,在深夜的头像上,在沉重的背负中,在笨拙却坚定的安慰里……微弱地丶固执地,闪耀着。
“嗯。”他再次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柔和,“……给我看看。”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
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带着一种想要分享那份珍贵光芒的丶极其自然的愿望。
苏星眠在泪水中,轻轻地丶轻轻地,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