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徕离开,从前一直由他看顾的蓝莓树,现在归季风廷负责了。
季风廷蹲下来,拨开树枝,他动作很耐心,以一种完全投入的姿态,一棵一棵在树根边浇水。蹲到头晕,他就地坐下来,在水桶里浣手,又将水泼到脸上。风一直在吹,不停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但眼睛还是很热,好像眼眶里安装的不是人体组织,而是两颗通红的碳珠。
就这样坐了很久,季风廷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少有新果,这象征这批蓝莓马上就要过季。他摘了一颗送进嘴里,不知怎么吃出一些酸苦味,原来果实已经烂熟,像他敏感而多情的心脏,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季风廷脸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愣了会儿,他慢慢动作起来,将剩下的果实一颗一颗摘下来吃掉,酸的、甜的、苦的、淡的,到后来他有些尝不出味道了,味蕾变得麻木。胃兜和喉管都被果实填满,他终于停下来,告诫自己毕竟不是有颊囊的仓鼠。
这时手机可爱地震动了两声,季风廷第一时间打开看,见到公司发来的信息——这就是他收到有关《第八天》试镜消息的那个时刻,自以为已经消磨一整夜的时间,一看手机才知道,离江徕从家里出发不过才过去四个钟头。
有几秒钟雀跃,但稍纵即逝,被满腹果实重重压住。他朝向天台外,忍不住一阵干呕,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老关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酒馆门口,大黄睡在他脚边,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都要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它恬静地摇着尾巴。
或许动物的感知能力远超人类,能够预知终将到来的分离和灾难,所以这条小狗每每碰到江徕,才会表现得那么躁动不安。它察觉到的东西,季风廷在江徕一转身那刹那,其实也察觉到了。 脑海中终于甘愿补齐老关中道崩殂的感叹。这一走啊,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季风廷在天台边沿坐下,双腿悬在半空,不知多少时间过去,楼下的酒馆里唱起收场歌,今晚是《晚风》。季风廷安静地听了会儿,江徕终于发来消息,距离他落地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他问季风廷睡着了吗。
季风廷静静地看着屏幕,出于某种莫名的报复心理,他没有回复他。
江徕紧接着发来他落地之后的行程,说导演竟然等在门口,亲自开车来接;说他被拉去跟剧组吃夜宵,大家好热情,他也见到了美丽的方娉婷;说他回到酒店,总算有时间拿出手机,但如果季风廷睡了,那就明天再打给他。
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夜晚。从沾满果汁的指缝望过去,新月高悬,像一弯银钩,夜空仿佛一整片泛滥着蓝莓汁水的海洋。月光照拂着微风,微风又卷起《晚风》的旋律,都是无法让人抓住的意象,升到楼顶,从他耳畔轻轻掠过,伴着花果香,在夜色中远去。那是一个非常晴朗、非常宁静祥和的晚上。
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那位驻场歌手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即将要说今夜告别的话语。
间隔一首歌的时间,江徕在这时又发来信息,他说:“我想你。”
季风廷望着夜空没有回答。没有告诉江徕,从江徕转身起,他每秒钟都在想他。
江徕落地在美丽新世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事物,与季风廷毫不相干,他可以轻易地投入到崭新的环境调适、关系构建之中,季风廷却要一步步走回老地方,要在处处是他影踪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说这个时候,季风廷只是被分离的情绪吞没,产生委屈不快乐的念头,暂且对他们的感情保留一丝侥幸,觉得时间和距离都不至于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绊。
那么一个月之后,在他听明白坐在他面前的左慧女士所言何意之时,头顶的利剑就这样伴随自己即将到来的好运落下。他才明白,原来感情和信任这种东西像玻璃,看起来纯净美丽,实际上比纸还要脆弱。
更意识到老关那句感叹不是猜想而是答案,他其实在告诉季风廷。
江徕这一走啊,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53章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下)
去过《第八天》试镜的事情,季风廷只告诉过丁弘一个人。
那段时间丁弘没有工作安排,到他家小住,对这事比季风廷本人都要上心,隔三差五就要打听打听消息。
当天试镜的人不计其数,成名已久、颇有资历的演员大有人在,季风廷其实并不觉得他有多少胜算,公司那边呢,大概是抱着广撒网的心态,虽说给了他这次机会,但也只是派了个刚入职不久的助理陪他过去。
等了小一个月,有天他刚要准备和丁弘出门,手机忽然弹出陌生来电,丁弘兴奋极了,猜是好消息,催着季风廷赶紧接通,弄得季风廷也紧张不已,一开口都变了调。
哪知道电话那头是个很成熟的女声,听到季风廷声音,便开门见山地讲出自己的身份,说:“你好风廷,我叫左慧,是江徕的妈妈。”
这头的两人面面相觑,傻了。几秒钟时间,季风廷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左慧,这世界上他就只知道一个女人名叫左慧,天哪,左慧竟然就是江徕的母亲,怪不得江徕在演戏上有如此天赋,左慧,她直接而准确地叫出来自己的名字,那这说明,她早已经暗中了解清楚他和江徕的事情。
得知自己从小仰慕的偶像就是男友的母亲,这份震慑令当时尚且年轻的季风廷骤不及防,张嘴竟然结巴起来,叫左小姐不对,称女士好像太死板,叫阿姨,又无端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暧昧。
左慧笑了声,说:“别紧张,以你的年纪,叫我阿姨也没什么不对。”
她并没有在电话之中说明来意,而是约季风廷一小时后到城中心某家咖啡厅见面,态度和蔼而平静。丁弘送他离开时千万个不放心,欲言又止半天,拉着他问:“要是她开口就扔给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她儿子,你会同意吗?”
“你当拍肥皂剧呢?”季风廷长出了口气,保持镇定,又开玩笑,缓和彼此的焦虑,“既然是左慧,五百万少了点吧,后面再加一个零,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丁弘拍拍他肩膀:“是嘛,要是她给你钱,可千万记住喽,不拿白不拿。”
季风廷坐上出租车,心情其实很复杂。
他心目中的左慧,是个极其完美的形象,如同她塑造的银幕角色一般,低调寡言、率性自由,既有东方美的优雅含蓄,又有西方美的灵动不羁。国内外大奖拿遍后,左慧选择在巅峰期息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有人传她得罪大佬,退圈后去了国外隐居,有人传她早已嫁给初恋,在家洗手作羹汤。
季风廷很回避这些消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替左慧的决定感到可惜。作为影迷,他很难将左慧这样的人跟凡尘俗事联想到一起,更也想不到,有一天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偶像,他却是以世俗中最尴尬的身份,或将跟她进行一场世俗中最尴尬的对话。
左慧挑的咖啡馆在一条很不显眼的街上,季风廷找到地方,在门口立了十几秒,忐忑地进门。
工作日下午,咖啡厅里客人很少,左慧坐的包厢在最里面,季风廷找到时,她正点起一支烟,见到季风廷掀起门帘,表情如常地冲他点点头,仿佛两人早已相识一般:“来了?”
这包厢做了下沉式的设计,有几步台阶,左慧看着季风廷往下走,差点一脚踩空。她淡淡笑了:“小心一点。不要紧张,我这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抬手示意季风廷坐她对面,“请坐吧。”
季风廷答应了声,刚落座,左慧又开口:“来一支?”
“不、不用阿姨,”季风廷局促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左慧挑了挑眉,倒也没劝,自顾自吸她那支烟,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包厢没有坐人,只有大厅里传来几阵压低的人语,像入眠前总是听到的白噪音,季风廷逐渐放下警惕,悄悄抬头打量左慧——他知道一般来说演员本人要比荧幕中看上去更瘦更好看一些,因此对左慧的美貌并没有太惊讶,眼前的女人未施粉黛,头发随意束起,却比见惯她全妆模样时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朴素的惊艳。
光看着她猜不出她的年纪,但是季风廷知道,左慧这年已经四十又三了。推算一下,她生下江徕的时间,正是她首次拿下金马影后的第二年。
如果不是江徕眉眼间那股冷淡的气质跟左慧如出一辙,季风廷怎么也不会相信,左慧会在自己爆火之初,选择生下一个孩子,并且瞒得结结实实,二十年了,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不好意思,忘记问你介不介意?”左慧挥散烟雾,“不过你跟江徕在一起,想必也不会讨厌烟味,那臭小子十五六岁就学着抽烟了。”
季风廷尴尬地笑了笑。
左慧又问:“你应该知道我的吧?我曾经是个演员。”
“左老师哪里的话,您的名字家喻户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季风廷斟酌几秒,真诚地说,“我念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您那部《青霜劫》,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幸跟您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