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殿门在沈临桉身后合拢。
天光隔绝在外,室内唯有一股浓重的佛香,烟雾袅袅上升,如同无形的网,轻易就能将人的呼吸拢住。
铜铸的香炉静立,沈临桉坐在轮椅上单独前行,木轮碾过砖石地面,发出的声响轻微,却已足够打破这片寂静。
佛堂深处,仪妃端坐于蒲团之上,脊背微屈,双手合十地念诵着沈临桉几乎倒背如流的经文,声音平静无波。
沈临桉将轮椅停在她几步之外,并未出声打断她的诵读,静静地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戛然而止。
一片骤然降临的沉寂,比方才的经文声与佛香更重地压下来。
“来了?”仪妃缓缓地转过身,于灰白色的香雾中显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烛火猛地跳了跳。
“桌上有纸笔,”仪妃嗓音极淡,语气却不容置疑,“宫门落钥前,本宫要看到十卷《金刚经》摆在这儿。”
她没有问沈临桉为什么忽然回宫,也没有问他怎么会来看望自己。
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沈临桉还在宫中时的日夜一样,她不问饮食、不问起居,只是让沈临桉像自己一样不停抄写经文。
沈临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侧旁一张梨花木书案上,看见了铺开的宣纸,以及研好的、乌汪汪的墨。
“是。”沈临桉应道。
他双手推着轮椅来到桌前,无须参照便可一字不差地将经文默在纸上。
沈临桉记得很熟、很牢。
他也记得自己曾在求医时,与许多庙宇的住持和尚谈论佛经,很容易就能博取到他们的好感。
因为身为皇子,却能将佛经倒背如流,这还不够说明他的诚心吗?
仪妃没有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重新落在那尊金身佛像上,一丝不苟地转动着佛珠,一字一句地诵着经文。
沈临桉握着笔,笔尖流畅自如地掠过那张白纸,心思却已飞到天外。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生下的母亲。
沈临桉闭了闭眼。
他对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年幼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是四岁,也可能是五岁。
母亲是武威钟氏送入宫的,是名门贵女,封作云嫔。她应当很不情愿住进宫中,至少沈临桉从没见过她笑的时候,要么是捧着本诗集靠在窗边垂泪,要么便是饮了酒酩酊大醉。
但她毕竟是母亲呀,沈临桉还是会经常去找她,偷偷看她,但每次看到他后,云嫔并不会高兴,她会勃然大怒,会对沈临桉非打即骂。
后来母亲似乎生病了,不知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在白天做梦,又在夜晚清醒,反反复复,御医也治不好。
她开始不停摔碎所有能看见的东西,不停殴打所有靠近的人,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嬷嬷不允许他偷偷去看了。
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趁着院子里没人溜进了母亲的寝殿,看见她半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哼着一支小曲。
那本她视若珍宝的诗集已经被她亲手烧成了灰烬,在看见沈临桉时,她甚至带着笑朝他挥了挥手。
沈临桉不再继续想下去。
仪妃还在诵经,那些关于“业障”“罪业”的字眼像是数不清的丝线,从她低诵的经文里延伸出来,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沈临桉的手腕,勒进皮肉,渗出血痕。
再睁开眼时,他在那汪乌色的墨里看见了自己微微扭曲的倒影。
他知道仪妃为什么如此对待他。
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
京城里没有秘密。
顾从酌从皇宫里出来、回到镇国公府上时,已经有消息最灵通的得知了他是皇帝新点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拜帖与贺礼紧跟着就送到了家门口。
董叔年纪大,捧着齐人高的礼盒走路时还是脚下生风,就是人一动连带着上边的盒子也百足虫似的摇摆,看得人心惊。
顾从酌皱了皱眉,立刻上前接过,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礼件全堆到一边。
“嚯,这京城的官就是出手大方!”董叔抹了把汗,露出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
这伤是他为了护顾从酌他爹撤退时受的,已经比上一世好了许多——
上一世董叔送他父母的棺椁回京时,右臂被鞑靼人齐根斩去,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大不如前。顾从酌干脆借着送葬的由头让他在京城养老,却没想到后来董叔一路跋涉赶来朔北,就为了给他递信。
这趟回来,他特意把董叔也带上了,没跟老头子说是养老,只说京城人生地不熟,身边得有几个可信的自家人。
常宁翻看着拜帖上的名姓,啧道:“恭王府、二皇子府、四皇子府……咦,怎么不见三皇子的帖子?”
镇国公手握重兵,基本上算是武将里的头头,顾从酌也年纪轻轻便战功卓绝,被几方对龙椅有心思的拉拢,也不奇怪。
常宁说这话倒也没别的意思,纯粹是看其他几个都到齐了,唯独没见着三皇子的帖子,才顺口问了句。
“在后宫。”顾从酌言简意赅地答道。
常宁一拍脑门,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