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翻别人给自己准备好的第二个包里面装的终于是自己的个人物品,硬壳的厚厚相册、一沓大学三年里每一次测验的成绩单、一堆组装到一半的金属零件(成品大概是一只机械鸟)、早就已经停止的怀表,不知因为何等原因都或多或少沾染了鲜血。
……擦不掉。
安德的心情莫名变差了些。
硬壳相册里不出所料是他的成长记录,从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到四肢修长的少年,被呵护长大的少年始终保持着自信张扬的笑容;直到他的十八岁,选择了在外留学的安德最后一次留下影像,少年人身前站着五岁的小侄子,面容成熟的哥哥嫂子站在他身边,就连陪伴他长大的阿福也出镜了。
五个人在韦恩庄园的前方微笑着,都没有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悲伤。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是安德自己的笔迹。
“这是我的前半生,我唯一的珍宝。”
*
安德接到了一通电话。
阿尔弗雷德打过来时他正在整理种类实在过于乱七八糟的礼物,拎起话筒时手上还沾着某人恶作剧塞进去的强力胶,头发里喷出来的彩带还没清理干净。
“新生快乐!新生快乐!”
不知道谁做的小黄鸭还在叫,透明的魔法水晶滚落一地,精致的木盒摔出裂隙。
如同滚落满地的珍珠项链。
安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行尸走肉一样坐上回到哥谭的飞机,不知何人做好的中国旅游指南被塞进箱子,安德看着漫天雪白的云,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为什么是托马斯和玛莎,他不明白。看到等在机场的阿福时,他也还没想明白。
只是等他终于回到家里,看着兄嫂的棺材,哭泣的布鲁斯,他才恍惚惊醒。
十八岁就离家的孩子,再也没能回到兄长的怀抱。
*
他的兄嫂死于枪杀。
安德仍然没能想起过去的一切,悲伤和愤怒像是与他隔了一层朦胧的纱,更别说这个他只认识了五年的哥哥的孩子;
人是由记忆和情感构成的。
忒弥斯之船的哲学论题早已被争论了上千年,安德不是哲学家,那些闲的没事的家伙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他也懒得投注视线;可当这个沉重的命题真正落在头顶的这天,他才茫茫然看向这个狗屎的世界。
跌跌撞撞赶回家的时候,他在想。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我这三年里经历过很多足够把我彻底改变的事,那我还是他们所爱的小弟吗?
托马斯·韦恩等回来的,真的不是一具空荡的躯壳吗?
安德不知道。
如果托马斯能够睁开眼看他,迎接他的是拥抱还是厌恶的眼神。
他赶到时兄嫂已经死去超过二十四小时。
守灵仪式上那些妖魔鬼怪安德全不认识,他也不在乎这些因兄长的死亡而垂泪的的是豺狼亦或虎豹;那个离家时只有五岁的孩子布鲁斯在这三年里长大了不少,安德在那眉眼间已经能隐约看出兄嫂的影子。
「托马斯·韦恩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他一遍遍翻着过去的自己留下的笔记,最终在硬壳中发现另一张被细心塑封、却不可避免地在漫长时光摧残中泛黄的相片:已经是青年的托马斯怀里搂着弟弟站在父母中间,相似的眉眼间含着同样的幸福的笑意。
「托马斯·韦恩是你最应该爱的人。」
「托马斯·韦恩是你决不该失去的人——」
那个孩子在意识深处流泪嘶吼。
在他还未想起的过去,托马斯就这么牵着他的手,把他从一个走路都不平稳的孩子抚养成开朗肆意的半大少年;失去父母的小少年仍然能有一个幸福安然的童年,比他大了二十岁的兄长在背后不知道背负了多少东西。
长到十八岁的安德决定远游。
他看到了兄嫂努力想要改变的哥谭,看到这个城市的一切腐烂与荣光,看到这个城市沉沦在黑暗里每一张痛苦的脸,所以想要去看看世界,寻找一条能把这罪恶都市拉出泥潭的路;
他确实有那样的资本,他有着聪明的头脑和足够的家底,韦恩家的财富能够将他托举向肆意飞翔的天空而不坠落,任何顶级学府都会向他敞开大门。兄长将他送上飞机时笑着说,我们会常常思念你的。
然而小少年像风筝一样飞远,仅剩脆弱的丝线维系着一缕对家乡的、对家人的思念。
风筝线断了。
躺在棺木中的托马斯和玛莎,比他们告别时也没多少变化。
然而安德什么也不记得。
灵魂在听到噩耗的一刻就开始嘤嘤哭泣,然而记忆中并没有任何有关他们的印象,理性与感性被完全分隔开在他的身体中分庭抗礼,安德说不出话,只有沉默。忙于照顾兄嫂遗孤的阿尔弗雷德短暂离开了昏睡过去的小主人,来到了离家许久的少爷身边。
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阿福,”最终安德打破了沉默,他站在兄嫂的遗体前,忽然泣不成声:“我晚一步、我、马上要回来的,明明都结束了,明明我马上要回来了……”
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跪倒在兄长面前,嚎啕大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