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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番外（第1页）

水面之下——周明轩的审视与抉择

县人民医院三楼东侧，那间属于周明轩的办公室，夜晚总是格外寂静。

白日的喧嚣——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声、病人的呻吟与询问、护士站的电话铃声——在此刻彻底沉淀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遥远犬吠，以及桌上那盏绿罩子台灯出的、稳定的嗡鸣。灯光在堆满书籍和文件的桌面上投下一圈昏黄而专注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消毒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周明轩揉了揉有些涩的眼角，将鼻梁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黑框眼镜取下，用指尖轻轻按压着眉心。桌面上，摊开放着的，正是今天进修班理论测验的试卷。大部分已经批改完毕，分数参差，一如预期。但最上面那一份，他反复看了不止三遍。

林知微。

试卷上的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难得的筋骨，清晰工整，几乎没有涂改的痕迹。客观题全对，这不稀奇，总有基础特别扎实的学员。真正让他一次次拿起这份试卷的，是后面那些论述题。

不是答案不对，而是……太对了。对得出了他设定的标准答案范畴，对得甚至有些……“前”。

比如那道关于感染性休克早期微循环变化的题目，标准答案只要求写出“灌注不足”、“组织缺氧”等核心概念。而林知微，她用了“少灌少流”这样极其精准、却是在更高级的医学院教材或内部交流资料中才会出现的专业描述，甚至隐约触及了毛细血管前括约肌痉挛致“灌大于流”等更细微的病理生理过程。这绝非一本面向赤脚医生的《农村医疗保健手册》所能涵盖。

再比如那道关于药物个体化使用的题目，她提到了“肝肾功能差异影响药物代谢率”，“需考虑年龄、体重及潜在合并用药”，还简要提及了“治疗窗”的概念。这些思路，已然带上了现代临床药学思维的雏形，强调的是动态评估和精准施治，与当下普遍存在的“一刀切”用药习惯格格不入。

一百零三分。那个额外的三分，是他力排众议，在短暂的教研组碰头会上坚持加上去的。当时，负责药理教学的老赵就皱着眉头说：“老周，这丫头答得是漂亮，可有些说法是不是太‘新’了？会不会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知识本身没有该不该看。”周明轩当时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她的论述符合医学逻辑，思路清晰，见解独到，甚至能给我们一些启。加分，是为了鼓励这种不墨守成规、敢于深入思考的学习态度。我们办进修班，不就是为了掘和培养有潜力的苗子吗？”

老赵和其他几位老师最终被他说服了，但周明轩自己心里清楚，他加这三分，不仅仅是为了鼓励。更是一种试探，一种标记。他想看看，这个叫林知微的姑娘，面对这出满分的成绩带来的瞩目与非议，会如何应对。他也想借此向某些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宣告：这个学生，我看重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试卷上，思绪却飘回了半个月前，赤脚医生培训班的结业实操现场。那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在一群紧张不安的学员中，沉稳地走上讲台，在他面前完成了那一次堪称完美的静脉注射。一针见血，稳如磐石。那份越年龄的冷静和精准的技术，已经让他印象深刻。所以，当收到林家村大队的推荐信，看到林知微的名字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批准了。他甚至私下里，对这次进修班抱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想看看，这块看似朴拙的璞玉，在更广阔的环境里，能展现出怎样的光华。

他没想到，光华绽放得如此之快，如此耀眼，也如此……引人侧目。

今天课堂上，他提出那个关于感染性休克体温变化的进阶问题，本就是一时兴起，想掂量一下这批学员的深浅。他看到了大多数学员脸上的茫然，也看到了苏雪那种家境优渥、见过些世面的学员眼中的不确定和退缩。他并不失望，这很正常。

然后，林知微站了起来。

那个坐在角落，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缝里的姑娘，用带着一丝怯场颤音，却逻辑缜密、条理清晰地，几乎完整复现了他在省城大医院进修时才系统学习过的病理生理过程。那一刻，他心中的惊讶远大于脸上所表现的。这已经不是“家学渊源”或者“刻苦自学”能够完全解释的了。农村能找到的医书，最多是《汤头歌诀》、《濒湖脉学》，或者一些陈旧的中西医结合手册，绝无可能涉及如此深入的现代病理生理学机制。

她提到的“父亲留下的旧书笔记”……

周明轩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个理由，在培训班结业时听她提起，他只当是女孩家的一点私密寄托，未曾深究。但如今，结合她展现出的这些明显纲、甚至带有前沿性的知识，这个理由就显得格外单薄和可疑。什么样的“旧书”，能涵盖从基础生理到病理机制，再到临床药理的系统性、现代化医学知识？在这个知识传播途径极其有限的年代，这几乎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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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些流传在极小圈子里的、关于解放前某些医学世家或留洋归国学者散佚手稿的传闻。难道，这姑娘的父亲，竟是一位隐于乡野的奇人？可据他所知，林家村那个已故的林老栓，只是个认得几味草药、会治些头疼脑热的普通农民，绝无此等学识。

或者……还有别的，更复杂的，他暂时无法触及的原因？

周明轩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并不认为林知微会有什么恶意，她的眼神清澈，学习态度端正，对医学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热爱和专注。但作为一个严谨的医生和一个负责任的老师，他不能对如此明显的异常视而不见。这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东西，或许远他的想象。

他知道，那一百零三分的成绩，此刻恐怕已经在学员宿舍里引了轩然大波。他可以想见苏雪那类心高气傲的学员会作何反应——那孩子是他一位老同事的女儿，聪明，要强，也被家里惯得有些目中无人。突如其来的林知微，像一颗横空出世的石子，不仅打破了苏雪可能预设的“第一名”位置，更以一种近乎碾压的方式，挑战了她赖以维持优越感的认知体系。

嫉妒、排挤、孤立……这些在医院这个小社会里并不罕见的手段，很可能很快就会降临到那个孤身一人的农村姑娘身上。

周明轩轻轻叹了口气。他欣赏才华，珍惜好苗子，但他同样深知，过于耀眼的光芒，在未能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往往会招致风霜雨雪。他将林知微叫到办公室，那番关于“戒骄戒躁”、“脚踏实地”的告诫，是自内心的提醒。他看到了她回答问题时的慌乱，那绞着衣角的手指，那低垂的眼睫下试图隐藏的不安。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引起了过度的关注和怀疑。

他没有戳穿她那套关于“旧书”的说辞。一方面，是因为没有证据，贸然深究可能适得其反；另一方面，也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在这个强调成分、出身，对“来路不明”的知识抱有高度警惕性的年代，过分探究知识的“源头”，有时反而会给拥有知识的人带来麻烦。他看重的是她展现出的能力和潜力，至于这能力来自何处，只要于国于民无害，他愿意暂时保留一份审慎的沉默，并为她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成长空间。

“临床见习……”周明轩喃喃自语，将林知微的试卷仔细地合上，放入标注着“优秀”的文件夹中。理论知识可以靠天赋和奇遇，但临床，是真正的试金石。那里有瞬息万变的病情，有痛苦呻吟的病人，有家属焦灼的目光，有同事之间的协作与竞争，有成功与失败的残酷洗礼。

他期待着，也隐隐担忧着。

期待看到这块璞玉在真实的医疗环境中，能否将其拥有的知识转化为救治病人的能力，能否承受住压力，能否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守住本心。

担忧的则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雪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圈子，以及其他因这惊人成绩而感到威胁或不适的学员，会不会在接下来的见习中，给她设置障碍？那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极其坚韧的姑娘，能否独自应对这些水面之下的暗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楼下花坛里泥土和夜来香的气息，驱散了办公室内些许的沉闷。远处，县城稀疏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他知道，自己不能明着偏袒任何学员，那只会给林知微带来更多的麻烦。但他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她更严格的要求，更关键的实践机会，以及……在风暴可能来临前，一丝无声的守望。

这个叫林知微的姑娘，像一颗意外落入平静湖面的种子，没有人知道她最终会生根芽，长成参天大树，还是会在水波的激荡和暗流的冲击下，悄然沉寂。

周明轩关上台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清明，带着一名师者、一名医者的责任与思量。

水面之下，波澜已起。而真正的考验，明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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