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这话没能说完,因为温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现在的关系算什么呢?
谢敬玄只压低了声音问:“渺娘,你可讨厌陛下?”
温渺想了想,轻声开口:“并不。”
她虽烦恼乾元帝那副步步紧逼的姿态,但也无法否认自己在皇帝那里得到了优待,甚至是某些明晃晃的偏爱与照顾。
而今当外祖这般问她时,温渺潜意识的答案就是“不讨厌”。
在这份“不讨厌”之余,可能还有零星而微末浮动的意动,只是控制着温渺不曾踏出那一步的,则是她柔美皮囊下的理智。
意动是意动,但与喜欢差之甚远。
她也实在不懂,寥寥数日,除却见色起意,今上缘何能有这般深情?待初见时的惊艳落幕,那她是否也会如前朝后宫中妃嫔一般,哀情余生?
谢敬玄望着温渺那张过于姝艳的面庞,忽然想到了去岁寒冬,腊月末的那一日。
当初的温渺还处于受寒高热、昏迷不醒的状态,宫中方太医几番把脉救治,名贵药材源源不断,但均效果堪忧,只能向帝王请罪,说榻上贵人从前忧思过重、心意低沉,求生之意并不强烈。
那是谢敬玄进京的第一天,便被人请到了宫中。
京城落着鹅毛大雪,到处白绒绒一片,却难掩其繁华热闹;深红色的宫墙被落雪衬得更红、更烈,是淮阳谢氏没落之后,便不曾再见到灼目之色。
去时谢敬玄满心忐忑,不晓得等待自己的前路如何,既有不安,更有对皇权的敬畏与恐慌。
待进入内殿,还不等他俯跪向当今圣上行礼,只见那位身着龙袍、头戴冕旒的帝王半跪在地,握着榻上女子的手,哑声低唤着对方的名字。
“温渺。”
一遍又一遍。
榻上的女子则面色苍白,病容明显,身形略显单薄。
也是那天,谢敬玄多了一层身份,便是榻上昏迷之人的“外祖”,他成了渺娘的家人,似乎也凝成了圣上将温渺重新拽回人世间的一根线。
但并不是唯一的一根。
亲缘、家庭、好友、全新且合大楚律法的身份,被提早安排好一切的和善环境……
谢敬玄当天甚至都不曾瞧清自己“外孙女”的容貌,便又被宫人请了出去,得了京城的谢宅,也得了一份需要他完全熟记的,有关于“外孙女”方方面面的全部文字记载。
谢敬玄认得,那是今上的笔墨,遒劲有力,却又于笔锋之内暗藏情深。
待谢敬玄又一次见到温渺时,便是今年。
原来病容苍白的女子面色重新恢复了血色,单薄的身子则被重新养回先前的腴润之态,虽是失忆、不记前尘,神色中虽偶尔会呈现出茫然、出尘之态,可比起最初榻上一瞥,思虑过重、无求生之意已经好过太多。
谢敬玄很清楚,两种姿态的差距,必然是今上花了心思照看、调养的。
只是他一直不懂,既然帝王有情,且情之深切,又为何要隐瞒种种,反而以谎言构建这一切,倘若日后渺娘记忆恢复,这事弄的……
谢敬玄心中不免重重叹了口气。
眼下,他又望了温渺一眼,那张慈祥和善的面孔深处似是隐含愧疚之意,只低声道:
“渺娘,外祖只求你过得平安顺遂。”
他愧对渺娘,便想尽可能弥补。
温渺不知外祖言语中是否还有别的深意,但此刻只点头应声,又在庭内坐着陪谢敬玄说了会儿话,这才转身去寻谢梦君。
采集下来的草枝被她们一起编了两个小筐子,一个里面放温渺编的小巧物件,另一个里面则放谢梦君的,一大一小两人各自提着,又抬脚往林间溜达了片刻,这才见日头西斜,山间风力略大。
谢梦君蹭着鞋底问:“表姑晚上还要住在太妃娘娘那边吗?”
温渺想到了乾元帝,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她若是晚上不回去,怕是过一会儿“荣太妃的人”就该来请她了。
谢梦君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哎,没想到太妃娘娘都这么大了,竟然还离不开表姑,好黏人哦。”
温渺心中补充:不是太妃娘娘黏人,是当今圣上黏人!
谢梦君又可怜巴巴地问:“那表姑还陪我和曾祖一起吃晚饭吗?”
温渺想了想,道:“那我陪你们先少吃点。”
“表姑真好!”谢梦君开心了。
因为暑热,晚上的餐食并非大鱼大肉,相对都比较爽口,温渺腹中并不算饿,只陪着外祖和梦君少食了几口,待天色又暗沉了些许后,这才起身,提了灯笼,身侧随着拾翠、挽碧,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走动片刻,温渺眉头略蹙,脚步慢了一瞬。
拾翠:“夫人怎么了?”
“没事,”温渺摇头,拢了拢腿间的裙摆,“可能是鞋底硌着小石子了,继续走吧。”
灯笼柔和的光影落在温渺脚边,正当她抬脚想继续时,却听挽碧忽然开口:“夫人,你看……”
“什么?”
温渺顺势抬头,只见林间光影斑驳的小路尽头,立着另一个身形高大的熟悉人影,暗色衣衫、长发竖起、宽肩窄腰,手中同样提着个暖黄烛光的灯笼,正遥遥望了过来。
“陛下……”
站在林间,身形被微光照出一层毛边绒线感的帝王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