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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第1页)

吕西薄好像等着这一日许久,终于应验时反而轻松,他生来身份卑贱,一无所有,不怕去毁德坏道,就越拼了命往上爬,黑的,白的,只要他能做的他不问对错。然而等到了山顶之时,回头之路却尽数坍塌,露出底下前人的尸骨,然后他也开始,无时无刻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这是权力的陷阱,他希望奉仞能识破,又希望他能向上修一条新的桥。

他策着马向北方而去,背身向奉仞挥了挥手。

“回去吧,别送了,我走了。”

他沿着漆黑的路径,渐渐消失于远处,奉仞本应该站在原地目送,但这时他忽然心跳加快,一阵阵的惶然感遍布全身,他用力睁着眼,不敢眨动,仿佛吕西薄下一刻就会消失,没有人记得他。

手中的信物不属于他,那是新的枷锁,遗留给他的难题。奉仞拔足追上,向着吕西薄离开的方向,他要还给他,他要还给他。

奉仞听到吕西薄在念:“白额频频夜到门,水边踪迹渐成群。我今避世栖岩穴,岩穴如何又见君?”那冷峻低沉的声音,遥遥传来,掺着风烟之气,白额老虎从四周的黑暗里走出,跟随在他们的身边,世间可以躲避的岩穴又在何处?

吕西薄的马跑得很快,而奉仞用双足奔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燕都的夜晚竟如此晦暗,不可以看到其他的事物,难以辨别方向。

吕西薄已经变成一点遥遥的漆黑星芒。

一阵暴烈的雪花扑面而来,奉仞下意识举起手臂挡住脸,被冰凉的寒气吹透肤,把他像蝼蚁一般掂走。奉仞用尽全力,才踉踉跄跄停了下来,等抬过脸,才现自己站在一座城门前。这里很陌生,从来没来过;又很熟悉,在梦里见过数次。

一颗头颅形单影只地悬挂在上面,风呼啸,摇摇荡荡,血水在地上结成红色的冰面。那种莽撞的心悸终于归于死寂。

朝如青丝暮成雪。

无乡者的尸骨与流民乞丐无异,即便他曾是手握重权的天子近臣,化为一个头颅时,也抹去了所有的价值。

他本该追问吕西薄的家乡在哪里,人们规避着一些话语,缄默心中,是怕有不祥的结果应验。

奉仞跪坐下去,为吕西薄就地收殓,凝结坚硬的泥土重新掩上,堆成一个坟包。碑上不能留有名姓,这是断金司默认的规矩,若有一日死去,他们的仇人对他恨之入骨,难保掘坟报复。

他向无名的墓碑跪下,插香,又低下身,郑重磕了一个头——再抬头,地面变得不染尘埃,光洁得甚至能照清他的面容,比吕西薄离开时成熟许多,青涩的意气不再浮于眉眼。吕西薄曾经的衣服,如今已经在他的身上。

奉仞身处金碧辉煌的殿堂,天子坐在龙椅上,冕旒遮掩面容,只看到里面有种疲倦的青色,手指一点,身边的大太监便将那尊贵的圣旨端下来。

他伸手过头顶,捧住了一个残忍的皇命。

他听到天子叹息:“委屈了瑛儿,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轻飘飘地,将姬瑛送到他的怀里。轻飘飘地,他从宫门走出,那天炽烈的日头被云层遮盖。他忽感到有人在看他,在很高的地方,像孩子将蚂蚱扣在笼中,拨动着它去与同类斗争,他们的生死,只是一个胜负。

但身后空无一人,楼宇宫殿如此崇高,人在它们面前真是尘埃一捧,却奢求万世万代坐在其中。

他不得不走了,因为他只能学会忍耐。

奉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成了当年的吕西薄。

然后呢?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没想起来。

对了,离开燕都的前夕,他还回家看了一次父母。

奉家主母蔡云倩为他煮了银耳莲子羹,节俭的奉微也备了些银钱在他身上,断金卫之事不得告诉外人,他们不会过问他要去干什么,奉仞一向是个心中有数的好孩子。

所以他忽然回来,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去做,或许很危险。奉仞也只能在家中过了一夜,无法眷恋久留,时日不容他懈怠于家中,挂念过多亲友。

那夜奉仞却无眠,辗转反侧,心中不静,府中人人入睡的时辰,有道影子映在他的窗外。奉仞下意识警醒,握剑起身,门外传来声音,是奉微敲了敲门,问他是否睡下了。

奉仞打开门,看到父亲的脸,心里微微一松。他注意到奉微衣冠很端正,不像是半夜起来,奉微只看了一眼奉仞,道:“出来走走吧,我们许久没有叙话了。”

奉仞在归家时,已经在蔡云倩面前,与他们叙话许久,奉微突如其来的话,让他感到奇怪。他直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要生,甚至远过送公主去西漠寻找遗址的荒谬皇命。他披上衣服,跟在奉微身后,他们走向后庭院,那里种了一片竹子,茂盛地荫庇着一块无人可窥听的地方。

他和奉微穿行过廊道,直到竹子笼罩两人的身形,一直不一语的奉微终于站定,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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