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开口念出了一串音节。
那是“启恒”这个名字最古老的发音,也是彼时在生命之初,他听到的第一句话。
犹如晨钟暮鼓、闪电雷鸣。
这串音节劈开了他脑中的纷杂混沌,令他眼底染上一丝微红,继而迅速漫延到了整个眼眶:“是你……真的是你。”
他声音沙哑,甚至有了一丝哽咽:“你不是已经……”
神母平静地俯视着他,将他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色看在眼中,声音平缓道:“我回来,你很高兴?”
“当然,”启恒急切道,甚至稍稍跨前了一步,泛红的双眼配上将笑不笑的无措,竟令他暂时脱离了虚伪的面具、多了一丝稚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神母垂眸迎上他那欣喜的目光,半晌,却是淡淡道:“可再见到我的你,已经不是你了。”
刹那间,启恒僵在了原地。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令他陡然清醒。
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现在顶着的是牧戚的灵体,而这灵体原本的主人,对于神母的分量并不比他轻。
他以这副灵体迎接神母的回归,在神母眼中无异于一个鸠占鹊巢的强盗、还在举着自己的战利品沾沾自喜。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从神母回归的喜悦中跳脱了出来,脑中极快地捋清了眼前的来龙去脉——
神母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她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而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她也早已知悉。
思及此,启恒心中反倒有了种“事已至此”的无谓,他低下头,惨然一笑:“我明白了,难怪他们能找到他……是你帮他们找到了他。”
说着,他抬起头:“你也是来帮他们对付我的吗?”
神母平静与他对视:“你说呢?”
“呵,呵呵,”启恒颓然笑了两声,笑声里满是自嘲,眼底更红了几分,“好一个‘你说呢’。我以为我对你至少是特别的,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只会选择他们。”
神母凝眉看着他:“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神母自从在青泽山回归开始,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然而在见到启恒后,她的情绪也明显出现了波动。
看得出来,她对启恒的感情非常复杂。
毕竟那曾是她的第一个伙伴、第一个朋友,她在消散前,或者说在以为自己会消散前,都还在惦记着他的未来,怎料如今久别重逢,他却早已面目全非。
“我有什么错?”启恒针锋相对,“同样是因你而生,凭什么他们天生就能拥有无尽的寿命和神力,而我就要像个蝼蚁一样,一世一世靠自己平凡苟活?我只不过想和他们一样,我有什么错?!”
天台另一边。
唐宁看着启恒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悄悄把手探进口袋,捏住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
那是先前她在游艇上画的牧戚画像,也是用来对付启恒的武器——只要想办法将启恒推进画中,产生“生死一瞬”,他们携带的净石就能吸走他的本源记忆、迫使他还回灵体。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唐宁目光一转,落在仍被启恒控制着的唐东鸣身上,脑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后,偏过头,对身旁黎墨生低语了几句。
“好。”黎墨生应道,而后脚步微移,无声无息地往后退去。
天台尽头。
神母对于启恒的情绪产生了一丝不确定:“你是在怪我?”
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竟让启恒哑然了片刻,继而,他的眼眶更红了些:“不。我怪他们,怪命运,独独从来没有怪过你。是你给了我最初的生命,我没有怪你的资格。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们有的,我不能有?”
神母蹙了蹙眉,像是觉得很讽刺。
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抬手往旁一挥,散出了一道灵气。
刹那间,空中浮现出了一幅半透明的画面。
那是一段久远的记忆碎片。
画面里,是青泽山中那块盆地。
繁花绚烂,净池清澈。
神母和启恒并肩坐在岸边。
那时的神母就像个真正的小女孩,满怀热情地看向启恒:“你想变得和我一样吗?我可以把灵气分你一半。”
而彼时的启恒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闻言一笑,扬着下巴:“用不着,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过——如果再有些同类就更好了,那样应该能热闹一些。”
神母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末了,轻快地一点头:“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看向净池,像是在眺望未来的无限光景。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画面如星点般随风飘散。
而画面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后来的神母履行了她的承诺,为启恒创造了很多很多同类,也依照他的意愿,在消散前托人将他送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