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荣子骓乃陛下亲自下旨收押入大理寺,其人何罪暂且不论,靖安公主竟私自擅放朝廷罪臣,目无王法,扰乱纲纪,忤逆圣意,罪大恶极!”
赵嘉容眼睫轻垂,面色无波,只静静听着,并未出声辩驳。相比殿内弓腰低的御史们,她脊背挺直,下颌微扬,仿似眼下加诸于她的并非恶意攻讦,而是褒扬嘉奖。
话音刚落,另一位御史立时出言,较之方才出言之人愈加忿然,痛心疾:“西北荣家有不臣之心!那荣家义子替父回京,居心叵测,不得不防!靖安公主胆敢私放此人,将其藏匿公主府中,莫不是与他实乃一丘之貉,另有阴谋,危害我大量江山社稷……”
此言未竟,阴影之中,冷不丁有人沉声开口,将之打断:“朱御史慎言。我荣家有何居心,公主有何阴谋,陛下尚未话,由不得你们暗自揣测,不分青红皂白地血口喷人。”
赵嘉容并未抬眸侧目,适才进殿时便瞧见满殿跪着的朝臣之右,还静立着位服紫的丞相,此刻闻其出言倒也并不意外。
荣相此言一出,御史们言语间立时客气了许多,有明刀转为暗箭之势,然机锋不减:“陛下广开言路,乃社稷之福,荣相为一己之私、一家之利,而闭塞天下文人士子进言劝谏之路,是否有失公允?”
荣相冷哼一声:“公允自有圣断,岂容尔等宵小妄言?”
上的皇帝眉头逐渐紧皱,厚重的玄色道袍将其衬得越沉郁,不可直视。
赵嘉容抬眼觑了他两眼,收回目光,垂眸出声道:“此事千错万错乃儿臣一人之过。原以为荣子骓不过是一枚送入京的弃子,了无用处,观其容貌尚可,遂将其收入府中。原不过是儿臣府中私事,无意引起这诸多纷争,至于所谓‘另有阴谋’更是强加之罪,儿臣断不敢受。”
“朝中之事,事无大小,皆是国之大事,岂能以一府私事混淆视听?”朱御史脸色涨红,义愤填膺,“陛下!微臣请命,立即将藏匿在公主府中的朝廷钦犯捉拿归案!”
“钦犯?敢问荣子骓究竟有何罪过?触犯了《大梁律》的哪一条?”赵嘉容微侧过去,一字一句地问,目光如炬。
朱御史哽了一下,不由地望向上的皇帝。荣子骓收押入大理寺并无罪名,乃是皇帝直接下令,未按朝廷办案的章程来,也无怪乎大理寺卿王永泰被靖安公主信口胡诌几句就放了人。如今皇帝不话,荣子骓有罪无罪,谁也无法越过皇帝下定论。
“颠倒黑白!”朱御史不敢向皇帝难,又扭过头来将矛头对准靖安公主,“安西都护荣建在西北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公然忤逆圣意,这还不是罪吗?荣子骓是代表荣建回的京,又岂能撇清干系?”
“陛下已派人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北,传达召荣都护回京养病的圣旨,眼下尚无回音。御史此言之意,岂不是自作主张给荣都护定了死罪?如若让荣都护听闻他回京便是死罪,岂不是逼着他造反?朱御史还请慎言。陛下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是为吏治清明,江山永固,而非让尔等为博取直臣之名,到处口诛笔伐,挑拨离间,惹是生非。”
这一席话听得朱御史险些心梗,直呼:“信口雌黄!”
赵嘉容充耳不闻,兀自话音一转:“至于这荣子骓目下既非官也非奴,乃我大梁良民也,嫁娶皆自由。我心悦之,将其收入府中,有何罪过吗?”西北军皆尊称荣子骓一声将军,因其统领万军,战功赫赫;而他实则并无任何官爵傍身,荣建这些年请功轮赏从未给他谋求半个军爵,离了西北军,离了西北,他便只是白身。既是白身,婚丧嫁娶便自然是一府一家之私事,何谈朝事国事?
朱御史被靖安公主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吹胡子瞪眼子,指着她骂:“荒淫无道,秽乱朝廷,弥天大罪!”
赵嘉容毫不加掩饰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争辩。
朱御史又转而向上俯叩拜,高声道:“陛下!靖安公主德行有亏,有失教养……”
铜鎏金珐琅镇纸在黄花梨木桌案上重重叩了下,立时便让满殿静得落针可闻。
太元帝将镇纸扔到一边,厉声道:“吐蕃使团尚在京都,送去西北的圣旨未至,你们这些不得安生的臣子便要在京都闹翻天了?闹吧!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再看让谁来补?”
他言罢,冷哼了一声,拂袖离殿。
宦官尖细嘹亮的声音随之而起:“起驾——”
殿内诸人皆有些怔愣,御史们神色讪讪。皇帝此言此举明摆着是想息事宁人,至少目下不愿再追究靖安公主和荣子骓的罪过。
魏内监跟在皇帝身后一同离殿,路过赵嘉容身旁时,低头道了句:“地上寒,公主快些起身罢。”
赵嘉容目不斜视,恍若未闻,只在帝驾起驾时,不急不慢地站直身,望了几眼帝驾旁侧的锦衣宦官。
这魏内监乃是魏大监魏修德的干儿子,如今魏修德年老力衰,身子骨适应不了在御前日日轮值,便让这义子顶上去了。相比满心眼只有太元帝的魏修德,这个魏内监明显更为圆滑世故,处处周旋,滴水不漏。
御史们稀稀落落地自延英殿而出,赵嘉容也跟着人潮出殿。
殿外日头高悬,正是日中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