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子骓如芒刺在背,心下一沉,抬眼望过去,惊出一身冷汗。
竟是靖安公主。她竟千里迢迢亲至边塞阵前。
一旁的谢青崖乍见荣子骓,也惊了一惊。
荣子骓先时还被关押在京城大理寺,怎么如今又回西北了?
他当下略一思量,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节。让荣子骓尚公主,原不过是皇帝和公主瞒着荣家起用荣子骓这颗棋的幌子。既是幌子,便也不足多虑。
他想通这些,此刻看着荣子骓顿时顺眼了不少,见他一脸惊诧地看着公主,还帮着引荐:“这位是凉州刺史刘肃府里的谋士,赵无忧,赵兄。”
荣子骓闻言,收回目光,又行了个礼:“诸位还请随某进城,稍作休整。”
谢青崖头一个应下,当即便欲上马进城。他一只脚踩上脚踏,又扭头瞧了眼公主,观她上马时有些吃力,想伸手扶一把,不得已忍住了。
直至候公主上了马,他方再上马。
两路军马徐徐入城,城内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谢青崖落后了两步,望着公主单薄的背影,紧跟了上去。两匹马相贴之时,他假作无心地瞧了几眼。
只见公主面色沉沉,眉间隐隐有愁绪。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起赵无忧这个名字并非公主信口编来。无忧二字,正是公主的字。
靖安公主名嘉容,封号靖安,字无忧。皇室长辈只唤她的封号,底下人自是恭称公主,几乎从未用到过字。连京城里也甚少有人知晓公主的字,这边塞之地更无人会因赵无忧这个名讳,联想到京都那位骄横跋扈的靖安公主。
旁人不知,谢青崖却知晓公主这字的缘起。这原是他的祖父谢太傅为公主取的字。
可惜公主并不喜欢这个字。
她蹙着眉问谢太傅:“忧,乃忧患。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太傅何以为我取字如此?”
她却也并未让谢太傅重新拟一个字给她。而身边亲近人知她不喜,遂从未如此唤过她。
彼时谢青崖不明白。无病无灾,长乐无忧。何其美好之祝愿,何以不喜?
他祖父听了他这话,笑着训斥他:“你这燕雀,安知公主鸿鹄之志?”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祖父言罢,摸了摸斑白的胡子,长叹了一声,又道——
“公主非金屋鸟雀,自有展翅高飞之时。奈何生为巾帼之身,恐有粉身碎骨之祸。无忧,无忧……怕是难矣。”
谢青崖自幼贪玩,非好学之才。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祖父对他的谆谆教导,他没几句听进耳朵里,更遑论记在心间。
他忽然惊醒。
有些情愫其实早已在当初甘露殿里的读书声中,在听经筵时无数次不经意间的注视里,在偷偷递给公主一颗又一颗止咳的饴糖时,在匆匆抱着浑身冰凉的公主赶往太医院的那个雪天,埋下了根须。
只是他那时还太年轻,太愚钝,根本不知情为何物。
第57章
肃州城内,一片狼藉,哀声连连。
赵嘉容牵着缰绳骑马入城,脊背挺直,目光一寸寸在夹道两侧逡巡。
城外局势初定之时,她瞥见城墙上那道纤细的身影悄悄隐去了。
这乱糟糟的城里,何处容得下她那娇柔矜贵的妹妹?
一路望下来,触目惊心,腥臭的尸体胡乱地堆叠,伤者裹着早已被血水浸湿的纱布痛苦地呻吟……
赵嘉容甚至不敢想象该如何与妹妹相见。今日赵嘉宜所遭之困、所受之苦,皆因她这个皇姐无能护妹妹周全。
她实在不忍再细想妹妹这些日子以来遭受的磨难,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眼眸再睁开时,她锐利的目光移向旁侧的荣子骓,暗含探究和责备。
荣子骓愣了一下,有些惊疑不定,定神忖了忖,方领会公主这一瞥的含义。
公主不出声,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答话,只微侧过头,定定望向前方夹道边用篷布支起的医帐。
赵嘉容蹙了眉,顺着荣子骓的视线一道望过去,眼眸陡然间睁大。
那医帐实在简陋,却挤满了伤员。伤员众多,医者却只有一个。
这头刀口的血止不住了,急急用纱布包扎;那头伤口感染起高热,急急灌下去热的汤药。年轻稚嫩的医者忙得脚不沾地,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髻和血迹斑斑的衣裙,也顾不得回头看一眼她日思夜想的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