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棠看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演,知晓自己再问,阿尘也会全力维护乔源,可是他的表情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她眼眸中微微浮起泪水,扭头望向车窗外。
“去汇丰银行。”良久,林棠才再次开口。
阿尘下意识地问:“夫人要取多少?做什么用?”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和紧绷。
“全部。”林棠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停顿了一下,才冷冷补充道,“买地,办厂。”
阿尘握着方向盘的手又是一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合的声音。“买地办厂?”
他忍不住重复,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担忧,“夫人,这……乔爷说过,如今这世道,工厂机器笨重,周转又慢,投入大风险高,远不如码头、货栈和那些来钱快的生意……”他试图搬出乔源的论断。
“他是他,我是我。”林棠猛地打断他。
阿尘再不敢多言半句。
林棠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实业救国——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掷地有声的承诺,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那不仅是她为自己寻找的一条出路,更是她在这乱世浮沉中,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未曾彻底沉沦的浮木。
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隐约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坚毅的光芒。
阿尘送林棠来到汇丰银行。
汇丰银行冰冷的大理石柜台前,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旧钞票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金钱威严。
林棠站在黄铜栏杆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倔强的青竹,对抗着周遭的森冷。她递上印章和存单,声音平静无波:“买一本现金支票。”
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被推了出来,透过敞开的袋口,能看到里面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支票。
林棠接过,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地将纸袋塞进手包。
阿尘一直沉默地守在银行门口的车旁,像个忠实的影子。看到林棠出来,他立刻拉开了车门。
“去虹口公共租界工部局土地登记处。”林棠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目光直视前方。
……
与此同时,法租界中心那座宏伟的商会大厦顶层,沉重的雕花橡木门被无声推开。
乔源迈步走进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黑色长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
会议桌尽头,一个年轻的身影背光而立,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饶是乔源早已在风浪里淬炼得心如磐石,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太像了。
眼前的陈侃,身姿笔挺,那张脸——那眉眼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都与深埋在记忆深处、被刻意遗忘多年的那张年轻面庞,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相似!
乔源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峻。
“陈主席,久仰。”乔源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陈侃脸上,“内子昨日叨扰,还多亏陈主席‘照拂’了。”
陈侃迎上他的视线,年轻的面庞毫无惧色,“夫人昨日刚来,乔先生就至。看来乔先生对商会事务,也是‘关怀备至’。”
“岂止关怀,”乔源笑了一笑,“我还知道,陈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要烧到我新月帮头上——除名?”
他尾音上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陈主席初到江城,根基未稳,就敢动这念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令叔陈珉豪在时,尚且懂得‘通融’二字,凡事留一线。陈主席年轻气盛,莫要不知天高地厚,步了前人的后尘才好。”
面对这江城最大黑帮头子的威胁,初来乍到的陈侃却毫不退让,“家叔是家叔,我是我。江城商会,不是藏污纳垢之所!我陈侃执掌一日,就容不得勾依附强权、盘剥百姓的毒瘤!”
“好!好一个‘粉身碎骨’!”乔源的笑声戛然而止,“陈主席倒会说漂亮话。可这江城的天,从来不是靠几句口号撑起来的。”
他忽然话锋一转,“昨天内子来找你,说要办厂?”
陈侃微微抬眉,有些试探地说道:“夫人说要在虹口买地,办纺织厂。”
“纺织厂?”乔源嗤笑一声,却没有往日的刻薄,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复杂,“她总说这些,什么‘实业救国’、‘女子也能顶半边天’的傻话。她是天上的月,照得我这摊泥无处遁形。当年,如果不是我用了毒计害死她心上人、骗了她,怎么可能娶到她?”
陈侃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角的文件。
“乔先生,”他开口,声音放轻了些,“夫人她……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他嗤笑,“她若是知道,怎么会嫁给我?”
他猛地转过身,就好像刚刚的话不存在过,只冷冷道:“陈主席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商会的那些烂事,够你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