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一愣,万万没想到自己屡次挑衅,换来的不是林棠的猜忌、打骂,她竟是要让自己去读书谋生,可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林棠看着她词穷窘迫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悲悯,“你既选了这条路,就该守好本分。嚼舌根、搬弄是非,是最下作的手段。”
她微微抬了下巴,目光扫过那盘精致的杏仁酥,“点心拿回去。我乏了,你出去。”
程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雕花木门“咔哒”一声轻响合拢。
主卧里只剩下林棠一人,暖黄的灯光在她素色睡袍上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
她并未移步,依旧伫立在落地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远处租界霓虹的微光在玻璃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斑斓。
林棠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可白牧的影子却带着旧日阳光的气息,汹涌地淹没而来。
……
林棠再次回忆到了昔日的时光。
同济大学。
那是1922年的初秋,法桐的金叶铺满霞飞路。
她抱着厚重的《营造法式》匆匆穿过回廊,险些撞进一个同样怀抱书卷的年轻身影里。书散落一地,
他俯身去拾,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阳光透过叶隙,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上跳跃。
……
1925年5月30日,江城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游行的人潮像愤怒的洪流,口号声震耳欲聋。
枪声!毫无预兆地在街角炸裂!人群瞬间炸开锅,惊呼、哭喊、践踏……
混乱中,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开,踉跄倒地,抬头的一瞬,她只看到白牧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朝着枪响的方向扑去,胸口绽开刺目的猩红。
血,滚烫地溅上她的脸颊。
下一秒,冰冷的手铐锁住了她的手腕,世界在警哨的尖啸中彻底陷入黑暗。
狱中的霉味和血腥气至今仍能让她窒息。
铁窗外是破碎的月光。
乔源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像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打通关节,将她带出那人间地狱。
她问他:“是谁托你救我?”
他目光闪了闪,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一位……故人。”
那善意的谎言,当时像一根浮木,让她在绝望的汪洋里抓住了一点微光。
出狱后,父亲咳血的身影成了她新的梦魇。
肺痨。
公立医院冰冷的大门将她拒之门外,护士的眼神像看一堆秽物。
走投无路时,又是乔源,派车将父亲送入租界顶级的教会医院,用最昂贵的盘尼西林吊着那盏将熄的油灯。
她守在病床边一年,看着父亲在药物和病痛的拉锯中一点点枯槁下去,最终在某个冬夜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成了真正的孤雁。
白牧呢?
她发疯似的寻找,报馆、同乡会、甚至偷偷问过那些地下同志,得到的只有沉默和摇头。
心,一寸寸凉透。
最后她看到的只有警局那面目模糊的尸首。
当乔源再次出现,递上那份烫金聘书时,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麻木的脸,指尖抚过父亲墓碑上冰凉的刻痕,终于点了头。
感恩?心灰意冷?或许都有。
那场婚礼,租界教堂的钟声敲得震天响,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而她只觉得嫁衣的红,像凝固的血。
……
一切都过去了,她以为她的余生就是如此,可是当她再次看到那张脸,那颗死寂的心似乎又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