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出什么岔子,领导不满意,咱们都得吃挂落。”
“舒老师那套土办法,能入得了大领导的眼吗?”
舒染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上级考察,更来自连队上下那种期盼与惶恐交织的情绪。
她找了个机会,悄悄把许君君拉到一边。
“君君,林副政委这次来,八成是为了林雪舟。”舒染压低声音,“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说。”
许君君眼睛瞪圆了,随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呸,林哥哥,果然不简单!原来是钦差大臣驾到!这下连里可要鸡飞狗跳了!”
她随即又担心地看着舒染,“染染,那你怎么办?你那套有用才学的教学方法,能过关吗?”
“过关不是目的,让孩子们真正学到东西才是。”舒染眼神坚定,“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最多把环境收拾得更整洁些。”
“成!我支持你!”许君君点点头,随即眼珠一转,“卫生室那边你放心,我保证弄得干干净净,该藏的……呃,该收好的药品绝对收好,保证让咱们的小小卫生员的共做显得正规!”
连队的行动力在领导视察的刺激下变得空前高效。
刘书记亲自抓总,马连长负责协调劳力,赵卫东也暂时放下了“生产压倒一切”的论调,默许抽调人手支援学校建设。
于是,启明小学迎来了建成后最彻底的一次大扫除。墙壁被仔细清扫粉刷;窗户糊的新纸;地面夯实洒水;连国旗杆都被擦得锃亮。王大姐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把教室里的土坯课桌和矮凳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能反光。
王大姐一边用力擦着桌子,一边对舒染念叨:“舒老师,这可是大领导!听说比孙处长官还大!咱们可不能掉链子。你看看孩子们,脸都洗干净没?衣服补丁多的,要不要换件稍微齐整点的?”
舒染看着忙碌的众人,这种如临大敌的准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理解大家的担忧和期盼,只能安抚道:“大姐,孩子们干干净净、精神神神的最好,不用刻意换衣服。我们学校什么样,就让领导看什么样。”
李秀兰也变得格外忙碌,除了豆腐坊的工作,一有空就跑到学校帮忙。她悄悄问舒染:“舒老师,林副政委……是不是林老师的……”
舒染微微点头,示意她噤声。李秀兰立刻捂住嘴,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我懂了”的表情,干活更卖力了,似乎觉得让林老师心里舒畅了,就能在领导面前加分。
牧区那边也听到了风声。图尔迪骑着马特意跑来一趟,找到舒染,脸上带着关切:“舒老师,听说要有大官来?会不会……不让我们的娃娃再来上学了?”他很担忧,生怕上级这突如其来的重视反而断了儿女刚刚开始的求学路。
舒染肯定地告诉他:“不会的,图尔迪大哥。领导来是关心学校,希望学校办得更好。娃娃们学得好,才是给学校争光。”
图尔迪将信将疑地走了。但随后,老阿肯居然也托人捎来话,说考察那天,他会带着几位牧民家长过来看看,给学校站站场面。这意外的支持让舒染心头一暖。
在这片忙乱与喧嚣中,有两个人显得格外平静。
一个是林雪舟。他依旧按时上课,一丝不苟地记录教学日志,但对于连队里为迎接林副政委而兴师动众的准备,他表现出一种刻意的疏离,甚至偶尔会流露出窘迫和无奈。当赵卫东暗示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向林副政委汇报一下系统的教学设想时,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另一个是陈远疆。他作为保卫处特派员,负责考察期间的安全保卫工作。他带着人仔细检查了连队周边,规划了路线,安排了岗哨。但他看待这场视察风波的眼神,始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他在检查学校安全时,对焕然一新的教室不置可否,反而更关注门窗是否真的牢固,火墙烟道是否通畅。看到舒染时,他悄悄地地说了一句:“按你的节奏来,别自乱阵脚。”
他的平静让舒染有些浮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她知道,这场考察既是一次考验,也可能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她必须把握好分寸,既不能为了迎合而放弃原则,也要让领导看到基层教育真实的困境。
考察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时间紧迫,畜牧连进入了总动员状态。
连部会议室灯火通明,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反复推敲接待流程和汇报内容,务求滴水不漏。
刘书记甚至亲自把关发言稿,删掉了一些他觉得过于实在可能会暴露短板的内容。
赵卫东的生产调度会也暂时为考察让路,他亲自督阵,确保连队主要道路平整,犄角旮旯的垃圾清理干净,连牲口圈都突击打扫了一遍,力求不留下任何可能让领导皱眉的卫生死角。
他还私下找舒染商量:“舒染同志,考察那天,能不能安排几个机灵点的孩子,表演个节目?比如朗诵首诗什么的?显得咱们教学有成果。”
舒染直接拒绝了:“赵主任,孩子们没准备过,临时表演反而容易紧张出错。领导想看的是真实课堂,不是排练好的演出。”
赵卫东虽不满意,但见舒染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转而催促:“那课堂一定要组织好!绝对不能出乱子!”
压力层层传导下来。王大姐几乎住在了学校,带着妇女们查漏补缺,连教室外的围墙老鼠洞都用泥巴糊上了。她甚至偷偷问舒染:“小舒,要不要我去借点红纸,剪几个‘欢迎领导’的字贴上?”
舒染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大姐,真不用。咱们越自然越好。”
李秀兰则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她把自己的豆腐坊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反复练习如何向领导介绍豆腐制作流程,虽然领导大概率不会去豆腐坊。她甚至悄悄问许君君借了点雪花膏,考察前一天晚上,精心抹了脸,第二天一早又洗掉了,怕被人说“资产阶级思想”。
许君君作为卫生负责人,同样严阵以待。她把卫生室彻底消毒,所有药品摆放整齐,记录补全。她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急救药箱,以备不时之需。她对舒染嘿嘿一笑:“我这可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绝对不是为了拍领导马屁!”
牧区那边,老阿肯果然言出必行。考察前一天下午,他带着图尔迪等五六位牧民家长来到了学校。他们没有空手,带来了一小袋奶疙瘩和几张鞣制好的羊皮。
“舒老师,”老阿肯用声调不准的汉语说:“领导来看学校是好事。这个给领导和娃娃们分分,好好学习。”他将奶疙瘩和羊皮递给舒染,“那几张羊皮,可以用来铺在冷板凳上,或者给小娃娃当坐垫。”
相比于外界的忙乱,启明小学的内部,舒染尽力维持着常态。她照常上课,只是更加强调课堂纪律和环境卫生。她私下里找来石头、阿迪力等几个大孩子,叮嘱他们:“领导来参观,不用害怕,就像平时一样认真听讲。如果领导问话,知道就大声回答,不知道就摇摇头,没关系。”
她又特意和林雪舟沟通了一次:“林老师,考察那天,你的提高组按计划上课就好,展示我们分层教学的尝试。我们实事求是,不夸大,不隐瞒。”
林雪舟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复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伯父此行的目的,也更感受到连队因他而起的这场风波。他低声说:“我知道。我会做好分内事。”
考察前夜,舒染最后一次检查教室。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在干净的地面上。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汁味。那些被视为不上台面的石灰块、石笔、骨炭笔,依旧整齐地摆在讲台旁的木盒里,这是她和大家一起制作的工具,她不会藏起来。
她走到教室外,看着在夜色中轮廓清晰的夯土围墙,还有那根矗立的旗杆。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她的和众人的心血。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舒染回头,看到陈远疆站在不远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都准备好了?”他问。
“嗯。”舒染点头,“能准备的都准备了。”
陈远疆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舒染脸上。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静。
他忽然开口:“林副政委看重实绩,不喜欢花架子。”
舒染心中一动,看向他。他好像对林副政委有所了解?
陈远疆却没有再多说,只是道:“明天我负责外围警戒。学校里面,看你的了。”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