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同志,修订手册是大事,需要什么支持,你可以提出来。指导小组这边的工作……”他想了想,“王娟可以先多承担一些基础汇总,你把主要精力放在手册上。”
“谢谢李组长。”舒染的态度依旧平和,“手册的修订离不开对一线情况的把握,指导小组的工作能让我保持对全局动态的敏感,两者不矛盾。一些基础的核实和沟通,我可以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完成,不会影响小组进度。”
她没有完全接受李卫国特殊照顾的好意,这既是不愿授人以柄,也是她真实的想法。
李卫国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那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接下来的日子,舒染白天处理指导小组的日常文件,在与各地区沟通时,她会更加留意那些能印证或补充手册观点的具体案例和做法。
她不再考究于数据,而是会引导对方:“这个扫盲巩固率提升很快,具体采取了哪些措施?有没有遇到困难?是怎么解决的?”这种着眼于沟通方式显然比单纯的质询更容易被接受。
晚上和周末,她的小宿舍就成了临时工作室。桌上、床上铺满了各地汇集来的材料,还有她不断补充修改的笔记。她重新梳理框架,将原本偏重畜牧连和周边牧区的经验,拓展到更广泛的农业团场、边境连队和城镇初级学校。
她知道,手册要能推行下去,必须能回答一线教师最迫切的问题:没有教学资源怎么办?孩子年龄差异大怎么教?家长不愿意送孩子来怎么动员?少数民族语言不通如何突破?
她摒弃了空泛的理论,用直白的方式列举了大量来自基层可操作的办法。还特别增加了特殊情况处理的章节,收录了如何处理误解、如何应对突发危机、如何在物资极端匮乏时利用自然和废弃资源。
每一段描述她都力求真实,有可复制的路径。她反复推敲措辞,避免任何可能被曲解为标新立异或否定主流的表述,始终将基层的智慧置于政策和理论框架之下,强调这是“在特定条件下对通用原则的灵活运用”。
修订过程中,她主动找到了张雅琴。
“雅琴姐,我想麻烦您件事。”舒染语气诚恳,“手册修订需要参考更多兄弟省份,尤其是其他边疆地区的扫盲和基础教育经验,不知道资料室有没有相关的内部交流材料或者简报?”
张雅琴对这位年轻干部印象很好,爽快答应:“我帮你找找看,不过这类材料不多,而且有些是保密级别的。”
“没关系,能看的我就借阅学习,不能看的我绝对遵守纪律。”舒染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我目前梳理的一些重点问题,如果您看到相关材料,麻烦帮我留意一下。”
这种态度让张雅琴更愿意帮忙。
她也没忘记另一个在这边新认识的人脉。
一次加班后,舒染拿出一包从兵团带来的奶糖分给办公室的王娟。
“王娟同志,这几天辛苦你了,帮我分担了不少工作。”
王娟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应该的。你那个手册才叫辛苦,我看你天天熬夜。”
“都是大家一起干出来的经验,我不过是记录下来。”舒染顺势坐下,像是闲聊般问道,“对了,你接触各地报告多,你觉得目前扫盲工作最大的难点,除了物资和师资,还有什么?”
王娟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怎么让学了的东西不掉。好多地方汇报说脱盲了,可过一阵子,不用就又忘了。还有就是,有些年纪大的家属,觉得自己学不会,不肯来。”
舒染认真记了下来:“巩固和动员,确实是关键。手册里得强调定期复习和实际应用,还得给老师们提供鼓励成年学习者的具体话术。谢谢你,王娟,你提醒我了。”
王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被这么重视,眼中泛起光。
一个月后,手册修订的初具雏形。舒染没有急于上报,她找到李卫国和局长,提出了一个请求。
“局长,李组长,手册初稿基本完成了。但我觉得,闭门造车不行。我想申请一次短期的基层调研,不需要去远,就在咱们V城周边的几个团场和县镇学校,实地看看手册里的方法是否真的管用,听听一线老师们的意见。最多一周时间。”
李卫国第一反应是反对:“跑下去?时间紧张,而且……”
局长沉吟了片刻,看着舒染眼底的坚持,摆了摆手:“行吧,手册好不好,最终要一线说了算。去吧,注意安全,控制好时间。”
舒染的调研选择了三个有代表性的点: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团场子弟学校,一个多民族混居的教学点,一个V城郊区的职工家属扫盲班。
天还没亮透,舒染就搭上了一辆前往团场的运粮拖拉机。驾驶室挤不进去,她就坐在后面堆叠的麻袋上。
同车的老把式看了她几眼,瓮声瓮气地问:“女娃娃,去团场做啥?”
“去看看学校。”舒染大声回答,声音散在风里。
“哦,学校的娃娃啊……”老把式不再多问。
到了团场,找到子弟学校时,正是第一节课间。学校是几排干打垒的土坯房,窗户上糊着旧报纸。操场上,孩子们追跑打闹着。校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听说她是上面来的,有些局促地跟她握手。
“舒同志,欢迎欢迎,我们这条件差……”
“校长您别客气,我就是来学习的。”舒染打断他的客套,目光已经投向教室里,“能听听课吗?”
“行,行,您随便看。”
舒染没有去听安排好的示范课,而是随意走进一间低年级教室。孩子们正跟着老师读课文,声音参差不齐。她注意到后排一个小男孩,握着一截短短的铅笔头,在本子上费力地划着,字迹歪歪扭扭。课桌是长条木板搭的,上面布满刻痕。
课间,她走到那个小男孩身边,蹲下来,轻声问:“刚才的课你喜欢吗?”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她,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舒染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硬糖,塞到他手里,又对围过来的几个孩子笑了笑:“大家分着吃。”她没有立刻问学习,而是指了指窗台上一个用泥巴捏的小马:“这个捏得真好,是谁做的?”
一个小女孩骄傲地举起手:“我!”
“真像!你能教教我吗?”舒染语气里满是欣赏。
孩子们一下子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等孩子们散去,她才像拉家常班主任聊起来。
“孩子们早上几点到校?路远的吃饭怎么解决?”
“铅笔本子够用吗?不够的时候怎么办?”
“家长支持孩子上学吗?有没有觉得耽误干活的?”
“上课内容,孩子们觉得哪部分最难?哪部分最有趣?”
她问得细,听得更细。老师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见她只是记录,渐渐就放开了,倒起了苦水:“……可不是嘛,有的家里觉得认几个工分就行了,农忙时就不让孩子来……铅笔头用到捏不住,本子写了正面写反面……讲到课文里没见过的东西,娃娃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
舒染一边记,一边适时地分享她在畜牧连的经验:“我们那边用过烧过的树枝当笔,在沙地上写。也鼓励大孩子教小孩子,认名字开始,谁先认出全班的名字,就给个小奖励,比如一颗糖,或者一朵小红纸花,孩子们争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