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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棄之地 第三部 孤兒與幽靈

<h3>17</h3>

父親自殺後,阿爾文就被送去和奶奶一起生活,儘管愛瑪每個禮拜天都確保他跟萊諾拉和自己一起去教堂,但她從沒要求他祈禱、唱歌或是在祭壇前下跪。俄亥俄州福利部門的工作人員跟老太太說了那個恐怖的夏天,男孩在母親走向死亡期間都忍受了什麼,所以她決定除了定時參加禮拜,什麼都不強迫他做。愛瑪知道塞克斯牧師在吸納猶豫不決的新人入教方面有時會過於熱情,所以阿爾文到了幾天後,她去找了他,解釋說她孫子會在做好準備之後以自己的方式入教。在十字架上懸掛被車撞死的動物、往木頭上潑灑鮮血,這些都讓老牧師暗自欽佩——畢竟,所有知名的基督教徒都為了自己的信仰發狂,不是嗎?——但他還是順著愛瑪,說也許那不是將年輕人引薦給上帝的最佳方式。“我明白你的意思,”塞克斯說,“沒必要把他弄得像那兩個陶波維爾的傻瓜一樣。”他坐在教堂臺階上,用摺疊小刀削著一個壓壞了的黃蘋果。那是9月裡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穿著體面的西裝外套,裡面是一條褪了色的揹帶褲,還有領子開始散架的白襯衫。近來他總是胸口疼,本來克利福德·奧德爾應該開車帶他去路易斯堡看新醫生,但他到現在還沒出現。塞克斯在邦納的商店裡聽人說那個醫生讀了6年大學,所以對跟他見面充滿期待。他覺得念過那麼多書的人什麼病都能治好。

“這話是什麼意思,阿爾伯特?”愛瑪問。

塞克斯從蘋果上抬眼一瞟老太太,發現她正嚴厲地盯著自己。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滿是皺紋的臉尷尬地紅了。“對不起,愛瑪,”他急忙說,“我不是說威拉德,絕對不是。他是個好人。大好人。天吶,我還記得他得到救贖的那天。”

“沒關係,”她說,“沒必要恭維死人,阿爾伯特。我清楚自己兒子是什麼人。只是別去糾纏他兒子,我只有這一個要求。”

萊諾拉則恰恰相反,似乎對自己的宗教信仰愛個沒夠。無論去哪裡她都帶著《聖經》,就連去廁所也不例外,就像海倫當年一樣。每天早上她比所有人起得都早,要跪在她和愛瑪床邊開裂的木地板上祈禱一個小時。儘管她對自己的雙親都沒有印象了,但這個姑娘的祈禱裡讓愛瑪聽得見的部分,大多數都是為了她被謀殺的母親的靈魂,而多數她沒有說出口的祈禱,都是為了得到失蹤父親的一些訊息。老太太總是一遍遍跟她說,最好還是把羅伊·拉弗蒂忘掉,但萊諾拉還是忍不住想他。幾乎每晚入睡的時候,她都會想著他身穿嶄新的黑西服走上門廊,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這給了她小小的安慰,因此她允許自己希望,在上帝的幫助下,只要父親還活著,有一天真的會回來。不管天氣如何,她每週總會去墓地幾次朗讀《聖經》,尤其是《詩篇》,就坐在母親墳旁的地上。愛瑪有一次告訴她,《聖經》中海倫最喜歡的部分就是詩篇了,六年級結束的時候,萊諾拉已經把它們熟記於心了。

警長早就放棄了對羅伊和西奧多的尋找。彷彿他們已經變成了幽靈。沒人能找到他們中任何一個的相片或是記錄。“見鬼,哪怕飢餓谷的白痴都有出生證。”每次有選民提起這兩個失蹤人口,他就會拿這句話當藉口。他沒跟愛瑪提起過兩人剛失蹤時他風聞的傳言,說是瘸子愛著羅伊,在牧師娶海倫之前,兩人之間可能有些古怪的搞基行為。剛開始調查的時候,好幾個人都作證說西奧多曾經憤怒地抱怨那個女人把羅伊的精神訊息削弱了。“那個下流娘們把一個好人給毀了。”據說瘸子喝了幾杯之後這麼說。“牧師,狗屎,”他又說,“現在滿腦子就是乾女人。”只要想到這兩個死基佬也許在他縣裡殺了人又跑路,警長就煩得不行,所以他總是反覆說著同樣的故事,說很可能是殺了米勒斯堡全家的那個瘋子殺了海倫,又把羅伊和西奧多砍碎,拋屍於綠薔薇河。說得多了,有時就連他自己也有些相信。

雖然阿爾文從沒給愛瑪惹過什麼大麻煩,但她很容易從他身上看到威拉德的影子,特別是打架的時候。長到14歲,他已經因為動拳頭被踢出學校好幾次了。選對你的時機,阿爾文記得父親跟他說過的話,而且學得很紮實,總是選敵人在洗手間、樓梯間或是操場看臺下面不注意落單的時候下手。不過多數時間裡他在煤溪都以隨和著稱,而且值得肯定的是,他打架大部分都是因為萊諾拉,因為總有人欺負她,嘲笑她虔誠的做派、瘦削的臉頰和她堅持要戴的軟帽。儘管她只比阿爾文小几個月,可看起來已經乾巴了,就像冬天被忘在地裡太久了的灰土豆。他把她當親妹妹一樣疼愛,但早上她乖乖跟在他腳後跟後面進學校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有點丟人。“她永遠也當不上拉拉隊員,這是肯定的。”他跟伊爾斯科爾舅爺說。他巴不得奶奶從沒給過她那張海倫站在教堂後面蘋果樹下的黑白照片:身穿毫無曲線可言的長裙,頭戴一頂荷葉邊軟帽。在他看來,萊諾拉已經足夠精通怎麼把自己打扮得跟可憐的母親一模一樣了。

每次愛瑪問他打架的事情,阿爾文總會想到自己的父親,還有很久以前那個潮溼的秋日,他在“牛欄”停車場捍衛了夏洛特的尊嚴。儘管那是他記憶中和威拉德共度的最棒的一天,但他卻從沒跟任何人說過,也沒提起過接踵而至的那些倒黴日子。相反,他只會告訴她一句話,伴隨著隱約迴響在腦中的父親的聲音:“奶奶,混蛋狗雜種可多了。”

“上帝啊,阿爾文,為什麼你總是這麼說?”

“因為的確如此。”

“唉,那你也許應該試著為他們祈禱,”她建議道,“祈禱總沒壞處,對吧?”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後悔跟塞克斯牧師說讓男孩按照自己的方式找到通往上帝的路。至少在她看來,阿爾文總是瀕臨背道而馳的邊緣。

他翻了翻眼睛,無論遇到什麼事她都這麼建議。“算了吧,”他說,“萊諾拉已經把我們兩人份的祈禱都做完了,我也沒看出來對她有什麼好處。”

<h3>18</h3>

他們和“火烈鳥女士”共用馬戲團頂頭的一頂帳篷,那女人骨瘦如柴,長著羅伊見過的所有人中最長的鼻子。“她不會真是隻鳥吧?”和她初次見面之後,西奧多問他,平日裡的大嗓門變得怯生生的,還帶著顫音。她奇怪的樣子嚇到他了。他們以前也和長相奇怪的人共事過,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

“不是,”羅伊向他保證,“她這樣只是為了演出。”

“我看不像,”瘸子說,但知道她不是隻真鳥,還是鬆了口氣。他一回頭,剛好發現羅伊在她往自己房車走的時候偷看她的屁股。“真不知道那東西是得了什麼病。”他又補充了一句,等她走遠了聽不見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又立刻自大起來。“那樣的女人,只要給她一兩塊錢,讓她幹狗、幹驢,幹什麼都行。”

“火烈鳥女士”不羈的濃髮漂染成粉色,肉色比基尼上粘著破破爛爛的鴿子羽毛。她的大多數表演都是單腿站在一個小橡膠游泳池裡,裡面盛著髒水,用尖尖的鷹鉤鼻子梳理羽毛。身後桌上的點唱機播著緩慢、憂傷的小提琴曲,如果哪天她不小心吃多了鎮定劑,有時還會跟著哭起來。正如西奧多擔心的那樣,幾個月後他發現羅伊在跟著音樂打拍子,儘管他努力嘗試了,但他從來沒有真的抓住兩人做什麼醜事。“那個醜婊子總有一天會孵出個蛋來,”他對羅伊抱怨著,“我願意拿一塊錢賭你一個甜甜圈,那隻混蛋小雞一定長得跟你一模一樣。”他有時候在乎,有時候不在乎。這取決於他跟“烙餅小丑”那陣子相處得如何。“烙餅小丑”來找西奧多,想學幾個吉他和絃,結果接下來卻變成了他為瘸子表演如何“吹簫”。羅伊有一次不小心對錶弟指出他和小丑的所作所為在上帝眼裡是作惡。西奧多把吉他放在鋸末地板上,往紙杯裡吐了一口棕色煙汁。最近他開始喜歡嚼菸葉了。雖然胃裡有點犯惡心,但“烙餅小丑”喜歡他呼吸裡嚼煙的味道。“見鬼,羅伊,說得好像你是個好人似的,你個神經病混蛋。”他說。

“你他媽這話什麼意思?我又不是死基佬。”

“也許你不是,但你用螺絲刀殺了你老婆,這可不假吧?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我沒忘。”羅伊說。

“那就好,你覺得上帝會覺得我比你更壞嗎?”

羅伊在回答前猶豫了片刻。他有一次在救世軍庇護所枕頭下找到了一本小冊子,根據上面的說法,男人和男人睡覺也許和殺害妻子同罪,但羅伊不確定是不是更壞。某些特定罪行孰輕孰重,他有時會算不過來。“不,我不這麼認為。”他最終這樣說道。

“那我建議你去跟那個粉頭髮烏鴉或是鵜鶘或是別的什麼鬼東西待在一起,別管我和‘烙餅小丑’的閒事。”西奧多說著,從嘴裡摳出一塊溼漉漉的嚼煙,丟進了“火烈鳥女士”的水池子裡。兩人聽見一聲水花輕響。“我們沒有傷害別人。”

帳篷外掛著的橫幅上寫著“先知與弄弦人”。羅伊會做恐怖版本的末世演講,西奧多彈奏背景音樂。進帳篷要花25美分,想說服人們宗教也很有趣著實困難,因為幾碼外就有很多更加刺激和不那麼嚴肅的消遣,因此羅伊想到了在佈道時生吞昆蟲的點子,和他以前的蜘蛛把戲大同小異。每過幾分鐘,他就暫停佈道,從一箇舊魚餌桶裡抓出一條蠕蟲,或是硬脆的蟑螂、黏糊糊的鼻涕蟲,像吃糖一樣嚼著。從那以後生意好起來了。根據觀眾的數量,他們每晚表演四五場,每過45分鐘和“火烈鳥女士”輪班一次。每場表演結束的時候,羅伊都飛快地跑下帳篷後面的臺階,把蟲子吐個乾淨。西奧多會坐著輪椅跟出來。在等待下一場表演開場時,他們抽著煙,對著瓶子小口喝酒,有意無意地聽著帳篷裡的醉漢大呼小叫,哄假鳥脫下她的羽衣。

到了1963年,他們已經跟著這個嘉年華——“比利·布拉福德家庭遊樂會”——演出快4年了,從溼熱南方的一頭到另一頭,從早春到深秋,坐在報廢了的校巴里,裡面塞滿了爛糟糟的帆布、摺疊椅和金屬桿,總是在灰頭土臉、豬屎一樣的小鎮裡安營紮寨,當地人覺得幾個快塌了的旋轉游樂設施、幾頭滿身跳蚤的沒牙美洲虎再加上破衣爛衫的怪人秀就是高階娛樂了。光景好的時候,羅伊和西奧多一晚上可以掙二三十美元。除去消磨在酒瓶裡和熱狗攤上的錢,大多數都進了火烈鳥女士和“烙餅小丑”的腰包。西弗吉尼亞似乎遠在百萬英里之外,兩個逃亡者覺得煤溪的執法者應該鞭長莫及了。距離他們掩埋海倫、逃往南方已經過去了將近14個年頭。他們連名字也懶得再改了。

<h3>19</h3>

阿爾文15歲生日那天,伊爾斯科爾舅爺給了他一把包裹在軟布里的手槍,還有一盒落滿了灰塵的子彈。“這是你父親的,”老人告訴他,“是把德國魯格手槍。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我覺得他會想把槍給你。”手槍對老人來說沒什麼用處,所以威拉德剛去俄亥俄,他就把槍藏在了燻肉房的一塊地板下。只有偶爾擦槍的時候,他才會碰它。看到孩子滿面欣喜,他很高興自己忍住沒把它賣掉。他們剛吃過晚飯,桌子中間的盤子裡還剩下最後一塊油炸兔肉。伊爾斯科爾抉擇了一下要不要留著這個兔腿當自己明天的早飯,但還是拿起來一口咬了下去。

阿爾文小心翼翼地開啟包布。父親在家裡只放了一把點22口徑的來復槍,而且威拉德從不允許他碰,更別提打槍了。而伊爾斯科爾恰恰相反,他剛搬過來和他們住了三四周,就遞給男孩一把16號口徑的雷明頓霰彈槍,帶他進了林子。“在這個家裡,你最好知道怎麼用槍,如果你不想餓死的話。”老人告訴他。

“但我什麼也不想打。”那天阿爾文這麼說,當時伊爾斯科爾正停下腳步指給他看山核桃樹高處樹枝上前後蹦的兩隻灰松鼠。

“我見你早上不是在吃豬排嗎?”

“對啊。”

老人聳了聳肩:“總得有人宰了那頭豬,再切成豬排,對嗎?”

“我想是的。”

伊爾斯科爾舉起自己的霰彈槍開了火。其中一隻松鼠掉在地上,老人向它走了過去。“別一槍崩得稀爛,”他回頭說,“總得留點什麼下鍋。”

魯格手槍表面有層油膜,在房間兩頭掛著的煤油燈波動的光影裡閃耀如新。“我從沒聽他說起過,”阿爾文說,握住手柄把槍舉起來對著窗戶,“參軍的事兒,我是說。”母親警告過他有幾件事別在父親面前提起,問他關於參軍的事排名尤其靠前。

“嗯,我知道,”伊爾斯科爾說,“我還記得他剛回來的時候,我想讓他跟我說說日本兵,但只要我一提起,他就把話頭轉到你母親身上。”他啃完了兔肉,把骨頭放在盤子上:“見鬼,我想當時他可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在他回家的路上見到她在餐館端盤子。”

“木勺子,”阿爾文說,“她生病以後他帶我去過一次。”

“我覺得他在島上看到了什麼嚇人的東西。”老人說。他看了一圈,想找塊抹布,但最後還是在揹帶褲前襟上擦了擦手:“所以一直沒人告訴我他們到底吃不吃自己死去的戰友。”

這時,愛瑪端著一個小平底鍋走進廚房,裡面有塊光禿禿的黃色蛋糕,當中插著一根孤零零的蠟燭。萊諾拉跟在後面,身上是她通常只有去教堂才會穿的藍色長裙和軟帽。她一手拿著一盒火柴,另一隻手裡是已經開裂了的皮面《聖經》。“那是什麼?”愛瑪看見阿爾文拿著魯格手槍,便問道。

“那是威拉德給我的槍,”伊爾斯科爾說,“我覺得是時候傳給這個孩子了。”

“哦,天吶。”愛瑪說。她把蛋糕放到桌上,撩起自己的方格圍裙,用下襬拭去了淚花。看見這把槍,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還有許多年前自己未能信守的諾言。有時候她忍不住想,如果她勸威拉德留下娶了海倫,他們如今是不是都還活著。

大家沉默了片刻,像是都知道老太太心裡在想什麼。隨後萊諾拉劃了根火柴,淡淡地說了句:“生日快樂,阿爾文。”她點著了蠟燭,跟幾個月前他們慶賀她14歲生日用的是同一支。

“這玩意兒沒多大用處,”伊爾斯科爾接著說,沒理會蛋糕,對著槍示意道,“你想打中什麼東西,得離得特別近才行。”

“來吧,阿爾文。”萊諾拉說。

“跟扔石頭差不多。”老頭兒開玩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