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他的声音轻远,“前些时日听我爹提起,说是园子里来了个懂事的好苗子。”
“爹?”
余幸心头微跳。
“我名孙恒。”
年轻人指了指下的空椅“他大约要晚些才回。你若是无事,不妨坐下喝杯茶,稍候片刻。”
“弟子惶恐,不敢惊扰师兄清净。”余幸哪里敢坐,他缩着肩膀,脸上露出难以启齿的赧然与焦灼,“说来惭愧,弟子照料的那几垄『紫叶兰』不知遭了什么瘟,昨日还好好的,今早叶尖却突然枯黄,根茎也有些萎缩。用了几种法子都不见效,心中实在焦急,生怕误了花期要受责罚,这才……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指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株蔫头耷脑的兰草。
孙恒那死水般沉静的目光在触及病草的瞬间倏忽一亮。
那光芒锐利而专注,仿佛一柄在鞘中沉寂多年的名剑蓦然出鞘,锋芒映彻,照得一室皆明。
“拿来我看。”
余幸依言恭敬递过。
当孙恒接过兰草时,他原本虚浮的霎时变得无比稳定。
指尖拨弄白的根须,指腹抚过叶片上枯萎的脉络,动作轻柔专注,不像是在查验一株草木,倒像是在抚慰一位病中情人的额。
“可惜了。”
他的指尖一顿,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那叹息里并无苛责,只有对这株草的惋惜。
“紫叶兰虽生于幽谷,喜阴厌光,却最是忌讳水湿淤积。这几日淫雨连绵,地气湿热蒸腾,你只顾着给它搭棚遮阴,却忘了湿气已然顺着根脉上行了。”
言罢,他信手拈起案上的笔管,在一旁的宣纸上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精妙的根系图。
“救它不难。回去后寻些日头曝晒过的赤砂土,筛细后刨开根周三寸浮土,环绕埋下,可燥湿气。再寻一枚银针,于主茎第三节处斜刺入三分,泄去其中淤积的死水。”
他搁下笔,语气平淡却笃定“水去则木生。通了这关窍,它便活了。”
言辞恳切,针针见血。三言两语间,便将其中的症结剖析得入木三分。
余幸听得连连点头,露出几分茅塞顿开之色。
这并不全是演戏,对方在灵植一道上的造诣确实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绝非这外门里的泥腿子可比。
“师兄大才!”
他再次拱手,面上满是真心实意的惊叹与敬服“这般望形诊脉的功夫实在令弟子心折。往日也听过几位师兄指点,却从未有如此鞭辟入里的道理。恕弟子眼拙,不知师兄是在哪座仙峰修行?怎的弟子入园这些时日,竟从未见过师兄?”
“仙峰”二字入耳,孙恒眼中那点微光轻轻一晃,接着迅划过一丝灰暗。
他垂眸看向自己无力的双手,自嘲般地一笑
“哪里有什么大才。”
“不过是在丹霞峰上多吃了几年云霞,多听了几节课罢了。”
“丹……丹霞峰?”余幸适时地瞪大了眼,轻吸一口气,仿佛听到了什么遥不可及的圣地“师兄竟是内门真传?”
“真传?”
孙恒嘴角的笑意更浓,却浸着说不出的苦涩。他缓缓向后靠去,身形在椅中显得空荡,如同一段失了生机的朽木。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坐在这儿的,不过是个数着日子的废人,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陪陪父亲,苟延残喘罢了。”
“师兄此言差矣。”
余幸敛去面笑意,身形一直,神色极是庄重。
“今日得闻师兄教诲,胜过弟子在此园埋头月余。龙游浅水,那也是龙;碎玉蒙尘,依旧是玉。师兄身怀如此学识,又肯纡尊降贵指点我这外门弟子,这份胸襟气度,便非常人可及。纵使身在病榻,也定非池中之物。”
这话虽有三分捧杀的嫌疑,却有七分是自肺腑的实意。
字字落在孙恒耳中,竟然好似冬日里蓦然添进盆中的炭火,暖得有些烫心。
自打伤了根基,那些知晓他底细的同门要么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气;要么眼底藏着怜悯,或是那种窥见天才陨落的隐秘快意。
已经太久,太久没人像眼前这少年一般,全然无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份,仅仅因为这“草木之术”而流露出纯粹的敬意了。
“你若是爱听……我便多唠叨几句。”
孙恒来了兴致,脸颊上居然罕见地浮起一抹异样的嫣红,刚刚有些沉寂下去的眸光也重新凝聚起来。
他侧过身,也不顾什么内门外门的规矩,拉着余幸就畅谈起来。
“三阳草性烈,寻常雨水一浇便死,你以为该如何?”
余幸沉吟片刻,答道“弟子曾试过子时汲取井下五尺寒水,兑三滴晨露浇灌,或可保全。”
孙恒的眼睛倏忽迸出光彩
“深井取阴,晨露含生,阴济阳,生克烈……路子虽野,理却通透!与我所见略同。”
一言既出,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住。
从“赤阳花”喜阳厌土的怪癖,聊到“寒髓根”需以无根水浇灌的讲究;自五行生克的土质配比,侃到四季风向对药性的细微影响。
余幸听得专注,答得扎实,更懂得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