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不显山露水,又总能在关键处递上一句话茬,或是抛出一个引人深思的疑问,搔到孙恒心头痒处,越聊越是畅快,恨不能将胸中所学倾囊相授。
灯花爆响,光影摇曳。
一问一答,一教一学。
在这满园鬼气森森、人心惶惶的雨夜里,这一方小小的斗室之中,竟生出了一丝名为“知己”的难得温情。
恰在此时——院外厚重的夜雾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孙恒神色微动,眼中刚燃起的光亮悄然隐去“是我爹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寒风已抢先推开房门。
孙伯干瘦的身影随之踏入,周身还挟着未散的湿寒,眉宇间隐约凝着一缕煞气。
可在他踏入这间暖室的刹那,那身迫人的气场竟如冰雪消融,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
只是当他的眸光转向案前的余幸时,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眯起,锐如鹰隼,陡然变得阴鸷骇人。
“你怎么在这?”
声音沙哑,枯指更是无声收紧,显然是动了杀心。
余幸后背寒毛炸立,连忙垂,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弟子余幸,见过孙管事。”
“爹。”
孙恒及时开口,声如温玉,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余师弟是来求教灵植之术的。我看他心诚,便多留他闲谈了几句。”
听到儿子的声音,孙伯眼中的阴霾稍稍一滞。
他先是看了看孙恒难得舒展的眉宇,继而又沉沉投向老实巴交的余幸。
那眼神仿佛要刺透皮囊,直窥内里,直至确认余幸身上并无异样,凛冽的杀意才徐徐淡化。
“既然问完了,就出去吧。”孙伯收回目光,“恒儿体弱,受不得扰,需要歇息了。”
“是。”
余幸如蒙大赦,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他向孙恒深施一礼作别,随后屏息敛气,跟着孙伯踏出屋门。
门外的冷雾瞬间涌入,将屋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冲得一干二净。
木门“吱呀”合拢,将最后一丝光亮与温度彻底隔绝。
院子里,夜雾凄迷,月色森冷。
孙伯背手立在树下的阴影里,佝偻的身形在晦暗光线下宛如一头伏踞的瘦虎,蓄满了亮出獠牙的险意。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雾气抛出一句
“陈望找过你了?”
余幸心中骤紧。
果然,这药园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这位管事的眼睛。
一念至此,他再没有任何犹豫,双腿一软,便要朝着湿冷的泥地匍匐下去。
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地之时,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凭空生出,稳稳托住了他的双膝,让他再也无法沉下分毫。
“我这院子里,不兴跪地求饶那一套。”
孙伯磨砂般的嗓音从前方的阴影里幽幽传来。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老眼在夜色中好似两簇鬼火,牢牢锁在余幸的身上。
“仙路之上,膝盖比命贱,但也比命金贵。遇事便跪,遇难便求,这般软骨头,还修的什么仙?”
他盯着余幸,语气不重,却字字如钉,直刺脊梁
“站直了,回话。”
余幸只觉膝下力道一送,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可他非但没有顺势挺胸,反而就势将脊背深深一弓,缩成一团,双手紧攥衣角,连声音都因紧张而微微颤
“请管事……救弟子一命!”
夜风凄紧,穿林打叶,出阵阵呜咽。
“救你?”
“怎么?陈望费尽心思给你们铺的那条『登天路』,旁人抢破了头要去走,恨不得把命都填进去,你倒不愿?”
“那是死路!弟子虽愚钝,却也不瞎!”
余幸猛地抬头,面色煞白,额角冷汗津津。
他语极快,仿佛稍慢一刻,那恐怖的景象便会追上喉咙“那东西……那花实在太过邪性!好食人血,面目狰狞,哪里像是什么灵物?分明是吃人的妖魔!”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地窖中的画面刺入脑海,瞳孔瞬时剧烈收缩。
“还有陈师兄他们……全都像着了魔一样!弟子看得真切,若真跟着他们疯下去,怕是……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最终只能沦为那妖花的养料!”
说到此处,他顾不得孙伯刚才的训诫,再次深深一揖,腰身弯成了虾米,冷汗接连砸落在地。
“弟子只想恪守本分,在这乱局中苟全性命!可如今祸事临头,弟子实在是没法子了……想起管事之前『本分』二字的提点,这才厚着脸皮来求管事开恩,指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