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听完,那张干如橘皮的老脸上纹丝未动。
四下里死寂无声,唯有枝桠簌簌。
不知过了多久,那枯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他既未对陈望的胆大妄为感到惊怒,也未对这满园弟子的密谋流露诧异,只是静静地立在树影里,好像听到的不是一场叛乱,而只是粮仓里进了几只偷油喝的耗子。
虽惹人厌烦,却翻不了天。
“你倒是个晓事的,知道哪条路通往鬼门关。”
“那花……还有陈师兄他们……管事您莫非……”余幸壮着胆子,声音微颤地试探道。
“疯?”孙伯的嘴角极淡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这世道,想要登仙,谁不得疯魔几回?有些事,不是你这双眼睛能看的,也不是你这身份能管的。”
他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
“知道怕,是好事。既然看清了死路,就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上。”
“陈望自寻死路,那是他的劫数,谁也拦不住。至于你……”
老头枯瘦的手掌随意一挥,如同拂开一只还算顺眼的飞虫
“回去吧。把门窗都钉死,用泥巴糊住耳朵。这几日无论外头天翻地覆,你都烂在屋里,别露头。”
说罢,他转身欲走,脚下却又顿住。
“不过,你今夜既来通报,也算是个知进退的。”
孙伯侧过半张脸,阴影将他的神情割裂得莫测难明。
“若是真到了危险的时候……我这院子的大门,兴许还能为你留一道缝。”
余幸深施一礼,低声道“弟子……谢管事活命之恩。”
这句谢言说得断续。
他没敢再看孙伯,而是一步步退入院外的黑暗。
直至完全脱离那方院落,被风一激,才惊觉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寒意自脊骨一路炸上头顶。
他听懂了。
孙伯的反应已是明证。
那并不是不知情,而是默许,更是纵容。
刚走出几步,倏忽间,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身后混入风中,轻如枯叶触地,旋即消散无踪。
“……快了,就快了。”
余幸没有回头,脚下步伐未乱,却走得更快了,径直沉入那片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浓暗之中。
一路疾行,回到西边角落。
那间孤零零的木屋静默地泊在雨后的泥泞里,似一口漆黑的棺材。
余幸平复呼吸,敛去眼底的精芒,伸手欲推门扉。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粗糙的门板的刹那,他的动作骤然凝固。
门轴下方的缝隙里,那根由他亲手设置的丝活结不见了。
暗记断了。
有人来过。
余幸浑身大筋在这一刻猝然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丹田深处蛰伏的混元真气应念而起,顷刻间灌注周天,杀意暗涌。
“吱呀——”
他含劲一推,枯涩的木轴在重压下呻吟。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拖得极长,活像一把粗糙的钝刀,从心头上狠狠刮过。
屋里没有点灯。
令人窒息的逼仄里,身后透入的稀薄月光显得惨淡而无力。
借着这抹游离的微光,余幸看见两道人影正凝立在窗棂之下。
他们一左一右,宛若两只在荒原上静候多时的秃鹫,绿油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自投罗网的猎物身上。
左侧的黑影微微晃动,寂静中便炸起一连串炒豆般的脆响。
“余师弟……”
那黑影向前逼近半步,恰好让一线月光切过他的面门。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另半张脸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青紫淤痕。
张奇乌黑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嘴角向两边极力咧开,露出一口白得刺眼的牙齿
“长夜漫漫,师弟不在屋里纳气修行,还要到处乱跑……”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可是让我们兄弟俩,等得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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