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如同受惊的兔子,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撞出来,她猛地转过身。
一个女人,不知何时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通风管道。
她站的位置很微妙,离危险的边缘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高挑却透着一股被生活抽干了水分的瘦削,裹在一件质地尚可但明显旧了、沾着不明污渍的米色风衣里,里面是件皱巴巴的衬衫。
最抓人眼球的,是她那头在渐亮晨光中如同初绽樱花般的樱粉色长。
长略显凌乱,几缕丝被天台的风吹拂着,贴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鼻梁上架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奇异的银灰色,此刻正透过镜片,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玩味地望向东方天际那抹越来越清晰、正努力刺破黑暗的金色微光。
她的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一点猩红在昏蒙的光线里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我说,日出。”女人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视线依旧胶着在远方,仿佛刚才那声令人牙酸的坠楼巨响和对面楼顶排着队等待自我终结的人群,只是城市清晨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无论这城市烂成什么样,人死得多么难看,太阳还是会准时爬上来。真是……又无情,又公平得让人火大。”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被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和一丝近乎冷酷的洞悉。
祥子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在如此诡异场景下显得过分平静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极度的茫然,金色的瞳孔在晨光熹微中显得异常脆弱。
女人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她终于将目光从远方那片正被染上金色的云层收回,银灰色的瞳孔透过镜片,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了祥子身上。
那目光缓慢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过祥子身上那件沾着尘土、在夜露和奔波中显得格外单薄破旧的水手服,扫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稚气未脱的脸,最后,牢牢地锁定了她那双因为恐惧、绝望和巨大创伤而显得格外空洞的金色眼瞳。
一丝了然,混合着某种近乎自嘲的疲惫笑意,浮现在爱音涂着廉价口红的嘴角。那笑意并未抵达她银灰色的眼底。
“哟,”她轻轻弹了弹烟灰,动作带着一种颓废的优雅,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刻意放软了一丝腔调,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小动物,“小姑娘,迷路了?还是说……”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祥子刚才站立的天台边缘——那鞋尖悬空的位置,又懒洋洋地扫过对面楼顶那些沉默的、等待纵身一跃的剪影,最后落回祥子脸上,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怜悯?
“你也……无家可归了?”她用了“也”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祥子依旧沉默,只是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暖意,抵御这来自陌生人和整个冰冷世界的寒意。
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爱音似乎并不在意。
她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用拇指和食指随意地捏着,然后手腕一抖,那点猩红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坠入天台边缘下方的黑暗深渊。
然后,她弯下腰。
祥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下移。
在女人脚边,阴影里,躺着一双鞋。
不是普通的鞋子,而是一双尖头的、鞋跟细得像凶器一样的黑色漆皮高跟鞋。
鞋面在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这荒凉、粗糙的水泥天台格格不入,像两个被遗弃的、关于过去的讽刺符号。
爱音动作随意地,甚至带着点粗鲁地用脚尖勾起其中一只,然后弯腰,像是捡起一件垃圾般,捡起了另一只。
她拎着这两只精致却突兀的高跟鞋,像是拎着两件无用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战利品。
“我叫千早爱音。”她直起身,重新看向祥子,樱粉色的丝被晨风撩起几缕。
银灰色的眼睛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深邃而疲惫,像蒙尘的旧银器。
“你呢?”
“……丰川祥子。”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
“祥子啊……”千早爱音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品尝这个名字的味道。
她拎着高跟鞋的手随意地晃了晃,那冰冷的漆皮折射出第一缕真正刺破黑暗、带着暖意的金色晨曦。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祥子脏兮兮的校服和那张写满惊惶与稚气的脸,那抹苍凉的笑意又回到了嘴角,这一次,似乎真正地、极其微弱地柔和了一丝。
“好啦,小祥。”她朝祥子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家长式的随意,仿佛在招呼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回家,“别在这儿傻站着了,看那些晦气东西。跟我走。”
她说完,不再看祥子,也不看对面那排令人窒息的黑影,更不看楼下那滩深色的痕迹。
她转身,风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划出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利落的弧度,赤着脚,径直朝着那扇通往黑暗楼梯间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走去。
粗糙的水泥地面硌着她的脚,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走了两步,她停下,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漠然和催促
“动作快点。再磨蹭,条子就该呜哇呜哇地来了。处理那些,”她顿了顿,似乎想找个最轻描淡写的词,最终只是朝着身后——对面天台和楼下的方向——随意地努了努嘴,仿佛在指一堆需要清理的垃圾,“……麻烦事。顺便,把咱们这种‘闲人’也请去喝茶,问东问西的,烦死了。”
她拎着的高跟鞋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冰冷的漆皮在升起的朝阳下,反射出刺眼而虚幻的光芒,与她赤脚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现实,构成一幅荒诞又无比真实的剪影。
晨曦终于慷慨地洒满了天台,照亮了她樱粉色的梢,也照亮了祥子苍白脸上凝固的茫然。
————
千早爱音赤着脚,拎着那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漆皮高跟鞋,像拎着两个沉重的讽刺符号,带着丰川祥子穿行在清晨逐渐苏醒、却依旧弥漫着颓败气息的东京街道。
她们最终停在一栋的旧公寓楼前。
楼体像被生活重拳击打过,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窗户大多蒙尘,只有零星几户挂着洗褪色的廉价窗帘。
爱音的家在走廊尽头,门牌上的“5o2”字迹模糊。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力转动,出刺耳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