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那些从一开始就说要纪凛烛帮他的人也是没道理的,从头到尾都是不公平的。活下来的也不该是玄烈,该是她才对,唯有她真正有资格站在这个她用生命守候的大地上,这才是唯一的真理。
玄烈满脑回荡的都是这样的话语。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却没让他错过躺在纪凛烛脸边的那张照片,那张一半血红的照片。
看着照片里微笑着的那张漂亮脸庞,玄烈心都要绞碎了。他失措地怔怔凝望着照片,片刻後,将那照片翻转过来。
她说一定要等战争结束再听。
她的笑容仍在眼前,玄烈点下属于纪凛烛的那块音频按钮。
伴着“嗞啦”一声响,纪凛烛活泼的声音同那坎坷的劣质电子音一同传出,玄烈忽才意识到,这空间里的金属连反射声音也是一等一的。
“……玄烈,你在听吗?你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已经不用那麽担惊受怕了吧……结束……是我在第二战备基地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我不怕了,因为你在我身边。
“你已经完成机械义体剥离手术了吗?会不会像我一开始适应第二战备义体那样难熬呢?我知道你很坚强……很抱歉,玄烈,我食言了。说好等到我们再见面时我要努力了解你更多的,可是……
“很多话没说就算了吧,也或许不那麽重要。最重要的是,玄烈,我们见证了我们的幸福和存在。因为我们一起度过那样璀璨的旅程,所以我不害怕分别的结局。
“玄烈,晚安。”
听到最後一句话的玄烈再也绷不住了,手术带来的痛苦尚未缓解,他直不起腰,只能再倒回自己跌坐的地方,眼泪像永璃岛岸边永远汹涌澎湃的海,已经涌出就再也止息不了。
心脏就像被那日的雨暴力冲刷成的筛子,抽痛到他整个人拧成了一条再也无法复原的麻花。有些痛是蔓延终身的,玄烈就被彻底踩碎在这样的痛苦里。
哭到内脏快要爆裂了,积攒的悲伤再也压制不住,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害怕纪凛烛听到,但呜咽声却还是不受控地在房间内回荡。
攥紧的手流出血来,那是他自己将自己挖出的一道道痕迹,纵使如此他依然小心翼翼地生怕将那照片揉皱了。
被血染红的那一片恰好包含着对应玄烈的那块音频键,他不确定纪凛烛听过没有,早知道就不在这里说了,早知道就不在这里说了……悔恨让他蜷缩起来只能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音频键被点亮了,也是伴随着“呲啦”的声响,玄烈的声音悉悉窣窣传了出来。
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十年後,R726年。
自那以後,玄烈用了十年时间才确保活了下来。
那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後遗症比人们设想得要严重得多。就像跟随他二十年的机械义体已经完全和血肉长在了一起,玄烈感觉他的某一部分生命也被带走到他追逐不到的地方了。
舜氏在芮之崎等一辈老舜氏人的照料下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甚至比以往更加辉煌。舜希在战争结束後就离开了永璃岛,除了芮之崎之外,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在做什麽。
之後又过了许久,涂云二字也彻底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现在的人们都拿韶赋修和舜氏的恩怨当传说给小孩们讲,也无人知道第一第二战备了。
玄烈从没去计算他真实的年龄和出生日期是哪一天,医生们便商量着玄烈出院那天作为他的新生,并准备了蛋糕去庆祝。
只是可惜的是,就算他出院了也只能去到另一个叫疗养院的地方耗岁月,这是玄烈一次无意中听到的。
他在最後一场机械脑剥离手术後确诊了永久性失忆症,这种病不会削减他作为机械体时的记忆,但从第一场机械义体剥离手术开始後的丶他成为“人类”开始的全部记忆,变成了间歇性消失的目标。
这个病至今日愈来愈严重,医生们都说治不好了,玄烈甚至偶尔会忘记一个小时或者半天前的事情。
时而他一睁眼,总会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下午,好像战争刚结束,好像一切都来得及。可他又有时会在午夜梦回一睁眼的时候,记起一些令他痛苦不堪心如刀绞的事,他又会苦恼,一切都来不及了。
于是这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分,玄烈留了一张写着感谢和抱歉话语的小纸条,时隔多年终于脱下了病号服,换上人们给他准备的出院礼——一身版式更趋近于休闲的西服套装,早早走出医院的大门。
他身上还有点钱,来到港口,买了最早前往海对岸的船票。售票处的观光规划图上还清晰地标着,如果要前往缱清州的话,下了船就能直接坐上大巴。
清晨,海上风浪滔天,玄烈靠在船壁上聆听着汹涌海水拍击着渡轮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十分像心跳。
旁边就是一块小方窗,远处灯火璀璨的城市远景映在他虚弱无力的眼瞳里。
那边是明亮的,身後无际的海只会泛着压抑的墨黑色,一明一暗间,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不一样的回闪光影,衔接在海天之间,呼啸着的,无比壮观的。
好像海上龙卷风。
玄烈望着那形同虚幻的风影,渐渐的,永远合上了他的眼睛。
海风冰凉刺骨,又是一年二月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