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身形剧震。那句“重返故土”似冰锥贯胸,刺得他踉跄倒退。
挺拔如青松的脊梁一寸寸佝偻,终是颓然跌坐床沿。檀木矮几映出他扭曲倒影:僧袍仍在身,内里佛骨却已寸寸焚灰。
他怔望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渡妖魔、捧经卷的手,此刻竟抓不住一缕异世孤魂。
死寂漫延。舱内暖意尽散,唯余穿隙冷风嘶嘶游走。
仙船正破开浓稠云海,舷窗外忽明忽暗:时而流金泼洒,似天女织锦;时而墨云翻涌,如孽龙吐息。
一束诡谲的靛青光晕扫过顾清歌蜷缩的背脊,在她素白中衣上投下颤动的鳞纹,恍若困于浅滩的人鱼。
唐三藏凝着那光影,忽忆起少时长安雨巷——七岁的顾清歌攥着杏花糖人。
裙角溅满泥点,却笑着将糖塞进他掌心:“三藏哥哥,甜不甜?”而今糖化人杳,空余苦海无涯。
他喉间忽涌腥甜,佛偈在舌底碾作尘屑。原来所谓普度众生,终究度不了心头一点痴妄。
船舱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初冬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方才激烈的争执余韵未散,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碰撞。
木质舱壁渗着水汽的凉意,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挂在舱顶,火苗不安地跃动着,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舱壁上,如同两尊沉默对峙的石像。
顾清歌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薄里衣,方才情绪的剧烈起伏让她一时忘了寒冷。
此刻静默下来,那渗骨的凉意便如附骨之疽,顺着裸露的颈项和纤细的手臂攀爬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死寂。
“阿嚏——!”
这声喷嚏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唐三藏被焦虑和自责冻结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视线慌乱地落在顾清歌身上。
少女乌微乱,几缕青丝黏在苍白的颊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伶仃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这才惊觉自己的疏忽——她病体未愈,又穿得如此单薄在这阴冷的船舱里与他僵持!
一股强烈的怜惜和懊悔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旁散开的、尚带着他体温的厚实衾被。
那锦被入手沉甸甸的,绣着繁复的莲纹。他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却又在即将触碰到她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最终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厚重的温暖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从肩膀一直裹到脚踝,只露出一张带着愠怒和些许茫然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那柔软布料下包裹的温热躯体烫到一般,猛地向后弹开,几乎是跌坐回床沿。
他再次紧紧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胸膛起伏,默念着清心咒文。
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悸动与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靠近欲望。
那串重新雕刻的紫檀佛珠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肩头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暖意,驱散了刺骨的寒。顾清歌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刚刚睁开、盛满了担忧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眸子里。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温柔,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她心尖止不住的轻颤,如同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几乎是瞬间,她便仓皇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
“不能看!不能看他的眼睛!”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那里面藏着她无法抗拒的深渊,一旦跌入,那些好不容易筑起的、想要疏远、想要了断的决心,便会在他这样专注而深情的注视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用这细微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细微的动静并未逃过唐三藏的感知。他捕捉到她抬头的一瞬,黯淡的眼底骤然像被投入火种,猛地亮起惊人的光彩。
俊朗的脸上立即迸出纯粹的惊喜,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旅人。
然而,这份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眼睁睁看着她飞快地垂下头,像一只受惊的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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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整张脸深深埋进曲起的双膝之间,只留给他一个抗拒的、蜷缩的背影。
那骤然熄灭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唐三藏。
他挺拔的脊背似乎佝偻了一些,头深深地低垂下去,额前因低俯形成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眉眼。?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宝相庄严、俯瞰众生的圣僧模样?
倒像极了一只被主人狠心遗弃在凄冷雨夜里的、无家可归的幼犬或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