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夷诸部,在此次战事中,绝大多数都参与了叛乱,是朝廷明令征讨的敌人。
按照战时律法,他们的平民都可算作“附逆”。
大军过处,不屠不掠,秋毫无犯,已经算是天大的仁慈。
可孙廷萧在做什么?
他不仅不杀,不抢,竟然还主动去帮助他们!
给他们治病,和他们做生意,甚至帮他们去追讨被抢走的牛羊?
这……这不是资敌吗?!
军队打仗打的是钱粮人口,给敌人治病,让他们恢复健康,就是为敌人保留兵源;给他们粮食和物资,就是壮大敌人的后勤。
孙廷萧在朝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废了大力气在地方事务上,所以才奇缺文官。
鹿清彤原以为他说的是安抚汉民,却万万没想到,他安抚的,竟然还有敌方百姓。
一个能用三千人扭转乾坤的将领,怎么会犯下如此匪夷所思、近乎通敌的低级错误?
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一定有她尚未看透的、更深层次的图谋。
鹿清彤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些记录着与百夷交往的卷宗上移开,转向了另一部分——关于他如何整顿内部的记录。
如果说孙廷萧对外的举动是匪夷所思,那他对内的手段,则更是闻所未闻。
卷宗记载,在收拢了那些残兵败将之后,孙廷萧并没有将他们与自己的三千骁骑军区别对待。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走访每一个伤兵营,深入到最底层的士兵之中。
没有高高在上的将军仪仗,他常常只带着福伯和两名亲卫,随意地坐在某个士兵的床头,或是篝火旁边,听他们诉苦。
“……兵部克扣之军饷,查实后三倍追还,斩校尉三人以儆效尤……”
“……伙夫以陈米烂菜充数,杖八十,回原籍……”
“……有老兵思乡心切,将军令其口述,亲为代笔,书就家信一封……”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眼中只有战功和兵马数量,何曾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普通士卒的伙食是否可口,家信是否寄出?
孙廷萧却做了。
他不但做了,还做得如此细致,如此不遗余力。
他将那些在之前的败仗中被当作炮灰、被长官欺压、早已心如死灰的士兵,重新当“人”来看待。
鹿清彤终于切身体会到,孙廷萧在朝堂上说自己为地方事务牵扯了太多精力,绝非虚言。
光是处理这些军队内部的琐事,就需要耗费何等巨大的心神。
她甚至在卷宗的旁注中看到,许多时候,都是孙廷萧麾下那些骁骑营的精锐,被他当作书记官和监察使派到各个部队中去,推行他的这些手段。
她不由得想,若当时他身边有一批得力的文职佐官,专门处理这些事务,他便能省下多少精力,更专注于整体的战略。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何非要把自己这个新科状元“抢”到手。
他需要的,或许真的不只是一个会写文章的花瓶。
然而,更让她感到颠覆认知的,还在后面。
卷宗中有一段记录,持续了约莫十天。在那十天里,整个大营除了白日雷打不动的操练之外,每到夜晚,竟是书声琅琅。
“……将军下《军中条例简编》、《天汉子民须知》等文书,令全军将士于夜间诵读。不识字者,由骁骑营将士分片包管,一字一句,口传手授……”
看到这里,鹿清彤彻底愣住了。
让一群大字不识一个、只懂得拿刀砍人的兵去读书认字?
这是何等荒唐的念头!
军营是什么地方?
是磨砺血性与杀气的地方!
自古以来的兵书,无论是《孙子》、《吴子》还是《六韬》,都只讲如何治军、如何用兵、如何布阵,何曾有过教士兵读书的策略?
她简直无法想象那副画面一群白天还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壮汉,晚上却在昏黄的油灯下,被那些同样一身悍气的骁骑营锐士逼着,龇牙咧嘴地辨认着“之乎者也”。
这已经完全出了兵法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领域。
鹿清彤将手中的卷宗缓缓合上,闭上眼睛,揉了揉胀的太阳穴。
她的脑海中,孙廷萧的形象已经彻底分裂。
一面是那个言语轻薄、行为霸道的登徒子;另一面,却是一个心思细密、手段诡谲的绝世将才。
赈济敌民,收拢兵心,教兵读书……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甚至互相矛盾的棋子,被他一颗颗地布下。
可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盘棋,他究竟想怎么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