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淡沲,江水明净,蚱蜢歧浮在江面,近处是绿水逶迤,远处是青山岑蔚,天地辽阔。
黎安在跽坐在船头,乌黑髯发在江风中流逸,两鬓的碎发吹拂过他的面颊,发间两挑金绫轻轻浮动。
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双璀错明亮的眼眸。
“燕歧,这里好凉快。”黎安在一面偏头看燕歧,一面伸手拨弄着绿莹莹的江水,拨乱了一片水中山色。
他纤细的指尖也变得湿漉漉的,像玉,又像瓷。
手上那些细碎的伤痕显得格外显眼,有刀伤,又有剑伤,清晰地映在白衣门客眼底。
燕歧没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身为一个刺客,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朝黎安在伸手,黎安在下意识把手递了过来,被燕歧一把攥住,揭开金色袍裾,露出细白的手腕。
上面的伤痕已经褪了色,一道道细白的伤口,刻在肌肤上,很刺眼。
没有想到燕歧会突然看他的手臂,黎安在吓得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对方的手掌竟然纹丝不动,难以撼动分毫。
凭心而论,燕歧的手很漂亮,匀称修长,骨节明晰,一片苍白里潜藏着勃发的青筋,只是轻轻扼住他的手腕,凸起的指节微微陷进肌肤里,便让他动弹不得。
贴得这样的近……
黎安在莫名地慌乱,一面暗自使劲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一面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摔的,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经常摔跤……”
摔跤摔出了剑伤,刀伤,还有箭镞划过的伤痕。
对方攥着他的手腕,静静地垂眸看他,漆黑幽冷的眸瞳一片平静,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被燕歧看得有些发怵,黎安在率先败下阵来,有意转移话题:“当初第一次见面,你说想看看我如何用轻功横渡沅江,不如现在给你看看。”
相识是立秋,如今已是秋末,转眼便是冬至。
少年暗地里使劲,想要缩回手,不等他继续用力,燕歧骤然松开手,视线落在黎安在手腕上一圈红印子上,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安在连忙放下袍裾,将手臂掩得结结实实的,流金袖袂垂落,彻底遮住微微泛红的手腕。
他在心里嘀咕,燕歧的手劲怎么这么大,比他这个刺客还要有力。
看来也是当刺客的好料子。
沅水上三三两两泊着白鹭,水面如镜,下一刻骤然泛开一圈细微涟漪——
少年轻捷地越过船头艗首,足尖点在水波之上,金色袖衫飘逸如流风回雪。
行在江面上,竟也如履平地。
天地间横着一条大江,江上一个少年来去自如。
船头撑船的艄公惊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张大了口,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门客屹立在艗首前,看着江上白鹭与鸳鸯扑翅四散,泛着波光的江水上缓缓起伏,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不同于之前一身黑衣,黎安在如今穿着金裳,袖筒绣金,阔带窄腰,一挑金绫束起高马尾,好一个金陵风流少年。
那张脸上带着银白覆面,遮住五官,只露出安气明澈的眼,明眸皓齿,灵动殊异。
几日不见,向来隐藏在幕后的刺客,竟然换了这么一身招摇的服饰。
漂亮,明亮,让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不像是十步杀一人的刺客,倒像是王公贵族豢养的漂亮伶客。
王守真也有片刻的愣神,他本以为黎安在寄住在门客府上,应当处处小心谨慎,谁知竟然被养成了这幅模样。
众人神色微妙,不发一言,迟钝如黎安在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们这般看我作甚?”
“无碍,”王守真主动打破僵局,命人呈上沏好的绿阳春,放在黎安在面前,缓缓道:“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得颇为顺利,但是这些僮客佃奴刚得了籍贯,不知何处落脚。”
这些朝廷国务本来不应该让刺客参与商量,但黎安在不是一般的刺客,他前不久才帮忙解了决堤之祸,反击了江州豪绅,让他一同论政,是长公子抬举。
在座的王氏门客无不出身显贵,皆是各府高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一个刺客同案而坐,一同论国,彼此相觑,倒也无人置喙。
至于要如何安置这些被豪族掳掠多年的流民,王氏门客倒是各有想法。
“不妨让他们直接参加官署徭役,等到几年后再给一笔银子,放还他们归家。”
“以某之见,倒是可以择其优者进入我们琅琊王氏,其余人任由江州官署安排去向。”
“这些流民是侨姓,若是想要在江州务业,只怕也难得很。”
众说纷纭,王守真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看向一直沉默的黎安在,当着众人的目光,黎安在缓缓开口:
“商农工贾各有所专,不妨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所长择业,由官署协助,联合商贾帮助这些人务业。等到他们稳定后,再从中选取青壮服从徭役,征收税赋。”
此举是麻烦了些,却是对这些僮客佃户最好的安排。
王守真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黎安在总是站在那群百姓的角度想策略,他还未说些什么,一个门客骤然插话:
“此举未免麻烦,而且于我们琅琊王氏并无裨益,何不直接让他们参加徭役,过几年再发个文书,就当酬劳。”
“那我们与江州这些虏民为奴的豪强何异?”黎安在声音清亮,一针见血,“虽然有了籍贯,照样是逼他们日夜劳作,不得歇息,等到他们年老体衰,无力劳作,又以何为生?”
那门客确实是这般打算,但被人直截了当地点出来,他难免有些不忿,当即看向长公子,试图让长公子为他做主。
长公子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道:“扶危言之有理,同为中原人,流落异乡,理应互相扶持,岂能彼此为难。”
他一锤定音:“就按扶危说的办。”要回去吗?
少年在天光下捏着那张细长的纸条,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直到把纸条弄得皱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