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与失望的气氛几乎将书房淹没。
而裴知鹤所在的松涛院书房,同样烛火未熄。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杂记、孤本、西域志异之中,地上、桌上铺满了写满各种推演字符的纸张,墨迹淋漓,杂乱无章。
深夜,严令蘅端着一盅温补的参汤悄然走来。待看到房中景象,却不由顿住脚步。
眼前几乎无处下脚,纸张散落一地,上面满是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字符,宛如天书鬼画符。
裴知鹤正伏案疾书,眉峰紧锁,直到察觉门口的动静,才从近乎疯魔的状态中惊醒,抬起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你来了。”
严令蘅站在门槛外,指了指满地“杰作”,无奈一笑:“三公子这是要布下什么奇门阵法,连个落脚之地都不给留?”
裴知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窘境,不由失笑,放下笔起身,小心地踏过满地的纸张,走到门口握住她的柔荑,两人牵手走了进来。洁白的宣纸上除了满满的字符外,还留下一串鞋印。
“辛苦阿蘅了。”
丫鬟放下汤盏便悄声退下,留下夫妻二人独处。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他轻声询问。
严令蘅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娇嗔的埋怨:“睡不着,我来瞧瞧你,你们裴家的男人也真是奇了,一个个跟中了咒似的,连着两夜宿在书房,让自家夫人独守空房。旁人不去书房便罢了,我可得来瞧瞧。毕竟你这身子骨最差,本就闻名全望京的肾亏肾虚,需得仔细将养,再这般熬下去,我怕不是要守活寡,而是真要当个小寡妇了。”
裴知鹤正喝汤,闻言差点呛到,忍不住笑开,眉宇间的郁气散了些许。他知道她是故意说俏皮话,想驱散他连日来的沉闷。
“冷落了县主,确是小的罪过。”他顺着她的话,眼中带着暖意,“待我解开此局,报了君恩,定当好好补偿县主,鞠躬尽瘁。”
严令蘅轻啐一口,脸颊微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的一张宣纸,上面是裴知鹤临摹的密文,旁边写着几个猜测的释义,都被划掉了。
她虽不懂,却指着其中一个形似三个圈套在一起的符号,随口道:“这符号倒是别致,瞧着像绣娘们描的花样子,叫什么‘三环同心结’来着。不过人家那是丝线绕的,圆润好看,你这个画得棱角分明,怪凶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知鹤脑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
三环同心、棱角分明。
鬼方文字素来讲究圆融,以示与自然共生,为何此处的“环”刻意强调了棱角?这绝非随意为之。一道灵感瞬间击中了他,大脑开始无限运转。
他猛地放下汤碗,兴奋地抓住严令蘅的手,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夫人,你真是我的福星!”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在她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转身扑回书案,提笔便在新的纸上飞速演算起来,彻底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严令蘅先是一愣,随即了然,见他浑然忘我,也不打扰,自顾自走到书架旁,挑了本游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静静翻阅。
烛光摇曳,映着一坐一卧两个身影,室内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有种奇异的安宁与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裴知鹤猛地掷笔,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清脆一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成了!”
严令蘅闻声放下书卷,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正欲道贺,却见男人脸上兴奋的红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难看的凝重。
她心下一沉,起身走近:“怎么了,莫非破解有误?”
“不,破解出来了,”裴知鹤声音干涩,语气里带着几分森冷的寒意。
“只是——”他顿住,没有说下去,并且在她凑近时,将破解出来的纸翻转过来,盖住了上面的字。
但严令蘅何等聪慧,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堂风云自有敏锐嗅觉。看他这般神色,再联想到此事关乎西北战局,心中已然明了。破解出的,绝非寻常军情,只怕是足以震动朝野的惊天内幕。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公爹书房里的灯,想必还亮着。你给他送去吧。”
第45章045风暴初起风眼。
裴知鹤怀揣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心头却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他踏着浓重的夜色向前院走去,脚下的青石路变得绵软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似正一步步迈向某个吞噬人心的魔窟,前方等待他的,或许是能掀翻朝堂的洪水猛兽。
“裴知鹤。”
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像一道微光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只见秋月提着一盏羊皮灯笼在前引路,严令蘅在后缓步走来,昏黄的暖光如水波般荡漾开,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影,面容在朦胧光晕中显得格外柔美静谧,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带着一身清辉,踏月而来。
“阿蘅,你怎么来了?”裴知鹤压下心头的波澜,轻声问道,“可还有事要交代?”
严令蘅走近,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眸中映着灯笼的光,亮晶晶得看过来:“这话该我问你,是你叫我来的。”
裴知鹤微微一怔,他方才沉浸在一片杂乱的愁绪之中,分明一声未吭。
“我何时喊你了?”
“是么?”她轻笑,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可你方才那背影,写满了‘形单影只’、‘独行寂寥’,分明就是在无声地唤我,想让我陪你走一程。”
她边说,边俏皮地眨了眨眼。
裴知鹤闻言,不由苦笑着摇头,心底的阴霾都被她灵动的笑意驱散了几分。
“这都被阿蘅发现了,果然是明察秋毫,慧眼如炬。”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只是前路未卜,我也难免忐忑。”
“正因为前路未卜,才更需有人同行片刻。”严令蘅收敛了玩笑神色,语气变得沉静而坚定。
她主动握住了男人微凉的手掌,掌心传来温热的力度,“走吧,我送你到书房门口。这段路,本县主特许裴三郎暂且当个心有惴惴的凡人,允许你紧张,允许你担忧。但——”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等迈过那道门槛,你便必须是我认识的那个裴知鹤,是能担得起风雨、顶天立地的男儿。”
女子的手温暖而有力,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外表看似纤细柔美,内里却蕴藏着不容小觑的坚韧不拔,让人生出一股想依靠的念头。
裴知鹤反手紧紧握住,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两人不再多言,并肩走在寂静的廊下。灯笼晕开一团暖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青石地上紧密交织,难分彼此。他们一步步向前,那光便一寸寸推开前方的黑暗,夜色仿佛也被这坚定的脚步踏碎,悄然退散。
眼看到了书房门口,窗纸上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谈话声隐约可闻。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