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梅雨季还没过去。
早起推窗,院子里积着水,漂着些被打落的栀子花瓣,惨白惨白的。我正给宝玉梳头,忽见周瑞家的撑伞匆匆走过游廊,裙角都湿了半截。
宝玉从镜子里看见,问道:“这一大早的,忙什么呢?”
周瑞家的在窗外停了停,回道:“二奶奶让往东府传话。”说着快步去了。
我手里梳子顿了顿。
自张华告状那事后,东府那边一直没个准信儿。尤二姐还住在东厢房,门也不大出,偶尔在院子里遇见,总是低着头,眼圈红红的。
午后雨小了,我去给黛玉送新制的梅子露。
刚走到潇湘馆外竹林边,忽听见假山后有人说话,是贾蓉的声音:“……已打走了,五更天就出了城。”
另一个声音像是旺儿:“蓉大爷放心,都料理妥当了。”
我心头一跳,忙闪身躲到竹丛后。脚步声渐远,我才敢出来。手里捧着的瓷罐滑溜溜的,竟出了一手心的汗。
黛玉正在窗前看书,见我来了,笑道:“可是送梅子露来了?我正想着这口呢。”
我强作镇定,将罐子递给紫鹃。黛玉打量我:“你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许是走得急了。”我掩饰道。
紫鹃斟了两盏梅子露,酸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黛玉抿了一口,点头道:“味道正。”又看我,“我听说,那张华的事,了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含糊道:“大约是了了吧。”
“了了就好。”黛玉淡淡道,又低头看书。可我瞧见,她翻书的手指微微颤。
从潇湘馆出来,雨又下大了。我撑着伞往怡红院走,路上遇见平儿。她独自站在藕香榭的亭子里,望着雨中的荷花出神。
“平儿姐姐?”我走进亭子。
平儿回头见是我,勉强笑了笑:“你也在这里。”
我们并肩站着看雨。荷花开得正好,粉的、白的,在雨里颤巍巍的。平儿忽然轻声道:“昨儿旺儿回来了。”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故作平静:“哦?外头的差事办完了?”
平儿看着我,眼神复杂:“袭人,你是个明白人。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我还想再问,她却转身走了,伞也没打,就那样走进雨里,背影很快模糊在雨幕中。
晚间伺候宝玉睡下,我独自在廊下做针线。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院子里一片水光。忽然听见东厢房那边有动静,像是开门声。
悄悄走过去,只见尤二姐披着件月白斗篷,独自站在阶前看月亮。她瘦了许多,影子投在地上,薄薄的一片。
“姑娘怎么还不睡?”我轻声问。
她吓了一跳,见是我,松口气:“睡不着。”顿了顿,“姐姐,外头的事……真的了了么?”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起白日听见的“五更天出了城”,心里乱糟糟的。
“大约是了了。”我只能这样说。
尤二姐苦笑:“了了就好。我如今只求个安生。”说着咳嗽起来。
我劝她回屋,她却摇头:“屋里闷,我再站会儿。”
我只好陪她站着。月光下,她的脸白得透明,眼下有深深的黑影。忽然她道:“姐姐,你说人这一生,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
我答不上来。夜风吹过,带着水汽,凉飕飕的。
第二日,天放晴了。
我去凤姐院里回话——前儿她让我帮着理一批过夏的衣裳。进了院,只见凤姐正和尤二姐坐在葡萄架下说话,两人挨得很近,不知说些什么,都笑着。
见我来了,凤姐笑道:“来得正好,正要找你。”又对尤二姐道,“你回去歇着吧,午间我让人送冰碗过去。”
尤二姐起身,对我点点头,走了。我看着她背影,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
凤姐让我坐下,道:“那些衣裳不急,倒是另有一件事。”她顿了顿,“昨儿旺儿回来,说张华父子……没了。”
我手里的针线筐险些掉在地上。
“说是路上遇了劫匪。”凤姐慢慢说着,眼睛盯着我,“可怜见的,刚得了银子,就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