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位于汴京外城西侧,是皇家园林,一般人不可入内,因此,沈芙蕖对赵清晏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测。
园林内,层层叠叠的芍药泼洒出漫山遍野的秾丽。大片大片的嫣红,少女面颊般的柔粉,向内渐次洇作胭脂的稠红,天鹅绒质地的绛紫。
这与市井截然不同的静谧与华美,让沈芙蕖一时屏息。
赵清晏很满意她的反应,折扇轻点,如数家珍:“那是金带围,花色如玉,腰缠金线。那边是胭脂点玉,白瓣上有点点点绯红,所以得名。”
“这倒真是个好地方,芍药开得真美。”沈芙蕖由衷称赞。
赵清晏道:“这里好些名贵品种,都是陆却亲手栽的呢。”
“陆却喜欢芍药?”沈芙蕖问。
“也不是,是他从前的心上人喜欢芍药花,所以,他就投其所好喽。”
沈芙蕖想,是那个谢娘子吧。
赵清晏脸上永远挂着清朗的笑,又道:“要不是他前阵子挨了刀子,医嘱要避风,这几日你准能在这儿遇见他——嗯,多半是板着脸来给这些花儿浇水。”
沈芙蕖说:“我听周大人说,他好得差不多了,还不能见风吗?”
“反正有好几日没见了。表哥那个人,越是安静待着,越是在心里攒着劲儿。这会儿指不定又在谋划什么大事呢……我们不说这个。”
他引着她沿小径缓步而行,语气随意,终于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家严……在朝中确实领着一份职司。家中诸事,只要不是太过出格,一般也由得我心意。”
这话说得含蓄,却坐实了沈芙蕖的猜测,他定是出身显赫,且在家中极受宠爱。
“至于入股嘛,”他停下脚步,目光清亮地看着她,“是我的私己钱,与家中无关。我看好姐姐,也看好芙蓉盏,仅此而已。”
第64章
赵清晏见沈芙蕖犹豫,又说:“哎呀,这还有什么好纠结的,我只出钱参加分红,其余的我也不懂,我一律不管呀!”
沈芙蕖轻叹:“我知道你爽快,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些担心,万一亏得血本无归怎么办,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赵清晏耸肩摊手:“我穷得只剩钱了,我也不在乎这点呀。”
沈芙蕖想,这生意场上的事,最忌讳的是情财两牵。若是赚了银钱,利字当头,再好的情分也难免生出计较。若是赔了本钱,彼此推诿起来,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赵清晏伸出五根手指在沈芙蕖面前晃悠,说道:“那我明日就差人送一千贯到芙蓉盏。至于占股多少,全凭姐姐定夺。亏了也无妨,就当是……买姐姐一个开心嘛。”
“别别别,别冲动……”沈芙蕖声音越来越小:“我再考虑一下嘛……”
“姐姐,说起来我们也没见过几面。可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古人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就是这个意思。”赵清晏又继续道,“你放心,我不会坑害你。”
沈芙蕖说:“我并非有这层顾及……”
“可你能找陆却借一百贯!”赵清晏急辩道:“你能找他,为什么不能找我?”
沈芙蕖语塞,这怎么解释呢,那时候,她是将陆却当成了当铺,用自己的诚信为抵押,她后来也给了利息,这从头到尾是一笔冰冷的买卖,而不像是赵清晏这么明显的馈赠。
“这不一样啊……”
赵清晏见沈芙蕖没有立刻答应,也不着恼,反将扇子往腰间一插,负手踱了两步。
“若是嫌少,我可再加一千贯,要是缺人,我也可以替你找,总之,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倾力相助,这诚意够了吧?”
“赵小官人呐,我知道你不缺钱,可也没必要为了我,做这么多吧。”沈芙蕖无奈道。
赵清晏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间:“可我不喜欢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笑起来好看,应该多笑笑。其实,天下能用钱解决的烦恼,就不算作真正的烦恼。我很愿意用钱替你解决问题。”
“但是你不可否认,钱可以化解这世间九成九的难题。”
“也算……是吧。可我偏偏遇到了剩下一分。”
沈芙蕖想宽慰他,锦衣玉食的少年,眼神间总带着些忧郁,大约是家里规矩太重,将他拘得紧了。
汴京很多高门大户都是这样,极其注重家风与家教,家中便设有藏书楼,四岁便开始启蒙,文武还要兼修。
有条件的,要请名师调教,琴棋书画也得样样精通。家风森严的,若子弟敢涉足章台赌坊,轻则家法伺候,重则逐出宗祠。
总之,一个合格的汴京高门子弟,既要深谙经典却不通腐,也要风度翩翩又心藏韬略,赵清晏看似逍遥的日子,怕也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沉重得多。
而且赵清晏对汴京城不熟悉,可能是父辈外放为官,将他带在身边随任读书,所以更加严以管教。
“你在烦什么呢?要不跟我说,我或许能替你分忧。”沈芙蕖问。
赵清晏摇着头,无奈道:“还能是什么,家中说我到了适婚的年纪,要替我娶个贤妻。我不想娶,他们就想些荒唐办法。”
“所以,最近,宫……我院里总塞来不同的女子,我不知道是谁的人,是爹,还是谁塞来的,我不清楚。我不理睬的人,第二天,人就没了。我多看一眼的,就想着办法引诱我……”
汴京一些高门大户,会选择年长几岁且身体健康的侍女,指导年轻子弟知晓人事,避免他们在外面染上恶疾或闹出丑闻。
这些女子,多半是家族长辈安排,有些身不由己,有些则也想为自己后半辈子寻个依靠。
当所有亲近都可能别有目的时,赵清晏难免会陷入孤独与怀疑。
“那些女人长得都是一样的,我反正觉得都一样,我分不清。”
他声音里带着些茫然:“她们讨好我,顺从我,去年冬天,我问她们,外头的桃花开得怎么样了?她们以为我桃梅不分,可不敢纠正我,从外头绕了一圈回来,跟我说,外头的桃花开得很好。”
沈芙蕖说:“你不喜欢,也不用驱赶,将她们视为园中盆景般供养,看着热闹就好。”
“那是自然,我并不把她们当回事。”赵清晏突然向后一倒,整个人直挺挺地躺进了芍药花田里。
衣裳就这样被泥土与花汁染色,他浑然不觉。盛放的花朵被他压折,花瓣纷落如雨,落了他满脸。
他抬起手臂,遮在眼前,挡住了明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