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厅堂里蛛网低垂,墙角堆着蒙尘的杂物,唯一透进光线的窄窗玻璃上糊着经年的油污。
林棠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向角落那架蒙着灰布的旧纺车——那是顾姨生前最爱摩挲的物件。
一晃眼,顾姨过世已经快十年了,她临死前一直叫着她走失的女儿“曼青”的名字,父亲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唤着她的闺名:“影明……”
在那一瞬,她才惊觉原来父亲原来心里一直住着顾阿姨。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平日里只是吵嘴,顾姨嘲笑父亲是个老学究,父亲也看不惯顾姨总那么牙尖嘴利的模样,日子就这么争争吵吵地过了,可谁知道,竟会一瞬间白了头,又那么快阴阳两隔呢……
顾姨走的前些年已经神志不清,可回光返照之时,她却清明,让父亲写下遗嘱,说将房子留给林棠,她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地名,然后对着父亲笑:“你说,曼青是会回来地吧?她回来哪儿能没有家了呢?锦棠,你要帮我看着啊!等我的曼青回家……我说林君你个老冤家,可惜这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是人家的外室,希望下辈子早早遇见你啊……”
林棠站在房间里,环顾四周,往事用上心头,忍不住泪水涟涟。
阿秀不知道林棠的心事,已麻利地卷起袖管,打来一桶井水,浸湿抹布用力擦拭起积满油垢的灶台,水声哗啦里混着她瓮声瓮气的哽咽:“夫人,您歇着,我来……”
林棠没应声,只默默取下墙上一柄豁口的旧竹扫帚,腕子一沉,帚尖划过地面,扬起一片细密的尘烟。阳光从高窗斜斜切下,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屑,落在她沉静的眉宇间。
夜幕降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四壁投下摇晃的暗影,将狭小的房间晕染得温暖而宁谧。
阿秀在灶间忙碌的细微声响隔着门板传来,像一种安稳的底噪。
林棠独自坐在窗前那张斑驳的旧书桌旁。桌上摊开的,是一个深棕色的硬纸盒,边缘已磨损得起了毛边。她指尖微颤,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一些旧物。一叠泛黄的建筑图纸,线条依然清晰流畅,是她大学时的习作;几张褪色的照片,记录着明德校园的树影和同济校园的石阶;还有一本硬壳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端正的“白牧”二字——那是他赠予她的《营造法式》笔记。
指尖拂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她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下压着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她和白牧并肩站在同济的校门前,两人都穿着学生装,笑容干净明亮,眼神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老屋的砖墙粗糙冰冷,却真实得让人心安。她不需要再扮演谁,也不需要再为谁去适应那个扭曲的位置。
“夫人,”阿秀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推门进来,眼睛依旧红肿,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您吃点东西吧,一天都没怎么进食了。”
林棠轻轻合上盒盖,将那过往的印记重新掩藏。她抬起头,对阿秀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好。辛苦你了,阿秀。”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沉静与疲惫。
……
然而,这宁静的一片天地外,江城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乘着弄堂里穿堂的风,迅速蔓延开来。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弄堂里煤球炉的烟火气尚未弥漫开,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就撕破了虹口老屋的宁静。
阿尘那辆熟悉的黑色福特车,像头莽撞的野兽,一头扎进了狭窄的弄堂口,轮胎摩擦着湿滑的青石板,发出尖锐的嘶鸣。
他闷头就往那扇熟悉的木门冲去,全然没注意到弄堂拐角处闪出的一个人影。
“砰——!”
一声闷响。
他捂着胸口,又惊又怒地抬头,刚要呵斥,却对上了一双藏在玳瑁眼镜后的、同样带着惊愕的眼睛。
“陈先生怎么在这儿?”阿尘一下警觉起来。
第24章终是相认
陈侃扶正被撞歪的玳瑁眼镜,指尖不着痕迹地掸了掸西装前襟沾染的灰尘,淡淡说道:“我自然是来找人。”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
林棠立在门槛内,晨光将她素色旗袍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
陈侃向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磨损得毛糙,递向林棠时,指尖竟有些抖:“同济营造学社的旧档,侥幸留存。锦棠,你是否还记得?”
风掠过信封,掀起一角泛黄纸页,露出熟悉的建筑草图线条,如一道猝不及防的旧伤疤,剖开了晨雾中的死寂。
林棠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泛黄的图纸上——那是她亲手绘制的礼堂穹顶初稿,每一个弧度都刻着当年两人在营造学社通宵争论的印记。
“你……”她喉咙发紧,她望向陈侃,眼神有追问,有探究,像是在追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个物件,可是却凝噎了。
“当年……那场意外后,我……”倒是陈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还是回答,“我偷偷留下了它。想着……或许有一天……”
陈侃猛地抬眼,目光越过阿尘的肩头,直直刺入林棠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着痛苦、焦灼,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锦棠!”他第一次唤出这个尘封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栗。
这声呼唤像淬了火的针,狠狠扎进林棠耳膜,穿透了六年积尘的遗忘与刻意的麻木。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指甲深深陷进朽木的纹理里。
陈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逼仄却洁净的陋室,最终落在角落那架蒙尘的旧纺车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这屋子……倒是一点没变。顾阿姨的纺车还在。”
他向前一步,并未看林棠瞬间煞白的脸,视线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皮,落进更久远的时光里。
“那年冬天,闸北的雪下得特别大。我娘咳得厉害,家里连买炭的钱都没了。你揣着热腾腾的烤红薯,裹着件旧棉袄,踩着没过脚踝的雪来找我……”他的声音哽住,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就是在这门口,你冻得鼻尖通红,把红薯塞给我,说‘白牧,快趁热吃’。”
林棠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这猝不及防的旧景击中。
眼前模糊起来,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些刻意尘封的、带着少年人青涩暖意的记忆碎片,被他寥寥数语猛地扯开封印,汹涌而至。
她看见风雪里少年单薄的身影,看见他接过红薯时眼底的惊喜和窘迫……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陈侃看着她无声滑落的泪水,眼底翻涌着同样深沉的痛楚和压抑多年的愧疚。
“锦棠,”他再次唤出那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那一枪……打穿了肺叶,离心脏只差半寸。我倒在血泊里,以为自己死定了……是陈家的人,趁乱把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连夜送去了北平协和。”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续了命,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大半时间都是昏迷的。等我能睁开眼睛,能认出人,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