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槁的眼底迸出一星火光,那是属于求索者本能的好奇,如暗夜寒星挣破乌云。“无须……跋涉?”
他喃喃重复,干裂的唇微微翕动,先前绷如铁石的肩背,竟不自觉向前微倾。
“是啊,”顾清歌声音放得更轻,如羽絮拂过心湖,“你想见谁,指落镜开,天涯咫尺。你想知何事,指尖轻点,答案立现。只是……”
她话音一转,染上淡淡怅惘,“镜中万象终究虚妄。相见不如促膝,知天下不如解一人心。”她目光落在他仍带血痕的手上,意有所指。
唐三藏循她视线低头,指节蜷缩又展开,那凝固的血痂仿佛灼烫起来。他忽问:“此镜……可能照见人心?”
顾清歌摇头:“人心非镜可鉴。便如我方才所言,纵有万楼摩天、千车竞逐、神镜通玄……”
她顿了顿,迎上他渐趋清明的目光,“若身侧之人痛彻肺腑却不得言,纵使普度众生,又与己何干?”
这话如密钥,精准旋入他心锁。唐三藏浑身剧震,猝然抬!
晨光正盛,穿过窗棂格栅,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斑驳。
那曾焚烧一切的狂乱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
他眼睫颤动,一滴未名的湿意迅洇开,又被他强行逼回。
喉结滚动数次,他才从齿缝挤出低语:“所以……你不走?”
“不走。”
“这里,”她强迫指尖停止战栗,将他染血的手按上自己左胸。
心跳在掌下狂撞如困兽,肋骨震颤着无声的告解,吐出的字句却轻柔如诵经:“此心安处,方为吾乡。”
唐三藏枯涸的眼底蓦地绽出星火,仿佛溺者攥住浮木。
他却不知,那紧贴的胸腔里每一声搏动都在泣血呐喊“作不得真”。
顾清歌垂睫掩住眸底水光,任由他反手扣住自己的腕,力道几乎掐碎骨节。
温热搏动透过薄衫传递,与他掌心死寂的冰冷绞缠。
他俯将额头抵上两人交叠的手,素衣与素衣在晨光中缚成死结。
清歌任他禁锢着,指甲在袖底深掐入肉——?这剜心饲虎的温存,是救赎,亦是深渊。
罡风在船艏呜咽,卷动云絮扑上雕花窗棂,洇开一片湿冷的灰白。
唐三藏掌心残留的血气混着米粥的甜腻,在密闭的舱室内凝成无形的丝网,每一缕都缠上顾清歌的喉头。
他枯寂的眸光锁着她,如同濒死者紧攥最后一息——方才那“此心安处”的谎言,已如淬毒的楔子钉入她五脏六腑。
心尖仿佛被冰锥猝然贯穿,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迟缓蔓延的、带着锈味的钝痛,从胸腔一路腐蚀至指尖。
她看着他手背上凝结的暗红痂痕,那狰狞的裂口是为谁撕开?
是为她风雪中一句呓语“回家”,为她拂晓时一次悄然离去!
记忆碎片如淬火飞溅:他脱下棉袍裹住雪地里冻僵的她,单薄僧衣瞬间覆满冰晶。
他割腕放血喂入她高烧干裂的唇间,只因林间无药。
女儿国御花园夜宴,女王玉指递来合卺酒,他目不斜视,袈裟却悄然覆上她因单衣微颤的肩……
一股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怜惜与自责漫涌而上,立时溺毙了她所有呼吸。
她指尖死死抠住舱壁缝隙,粗粝的木刺扎入皮肉却浑然不觉。
“顾清歌啊顾清歌……”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啸,“你何德何能?!眼前人是西行路上踏碎八十一劫的圣僧,是雷音寺佛光沐过的金身!他合该受万民香火,渡苦海众生,而非将一身功德焚尽,只为暖一个异世飘来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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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楚猛地呛上鼻腔,她几乎听见自己魂魄崩裂的脆响。
是了,孤魂野鬼!这四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识海深处。
真正的顾府千金早溺毙在荷花池冰冷的淤泥里,而她不过是一缕窃居尸身的游魂,一个靠着鸠占鹊巢偷窃亲缘、盗取温情的小偷!
指尖抚过这身锦绣襦裙的丝滑纹理,每一寸都是赃物;喉间吞咽他亲手熬煮的米粥,每一口皆是罪证。
这偷来的名姓,窃取的关怀,僭越的守护……像无数细密的蛛网将她缚成茧,越是贪恋那份暖,越被罪恶的黏液蚀骨噬心。
“不能留……”她齿关战栗,将呜咽碾碎在唇齿间。
留在此处,便是日日啜饮鸩酒——他的好是穿肠毒,她的愧是剔骨刀。
唯有彻底斩断,遁入茫茫云海,让时间冲刷掉这场荒诞错位的交集,方能还他清净菩提路。
念头既生,竟如毒藤疯长,瞬间绞杀了所有迟疑。
可腕间残留的、被他紧箍的痛楚猛然惊醒了她。
现在走?看着他血溅佛堂,看着他舍利蒙尘,看着他被“妖女惑乱高僧”的唾骂钉上耻辱柱。
最终在悔恨中形销骨立、郁郁而终?不!这比千刀凌迟更令她战栗!